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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聪悦:白人至上主义回潮与美利坚“分众国”的浮现

2019-07-26 18:45:04 作者: 王聪悦 评论: 字体大小 T T T
白人至上思潮的复归是以当前美国的历史性、社会性、区域性、群体性等特点为背景的,是社会矛盾积累到一定程度的体现。

白人至上主义回潮与美利坚“分众国”的浮现

来源:法意读书  作者:王聪悦

白人至上思潮的复归是以当前美国的历史性、社会性、区域性、群体性等特点为背景的,是社会矛盾积累到一定程度的体现。它在2017年酿成形形色色群体性运动的同时也以超越种族分歧内核的方式深深植入社会制度和政策的肌理之中,进而与美国的外交政策相互呼应,反过来进一步作用于国内社会日益“撕裂”的局面,使其切实陷入“美国反对美国”与“美国反对世界”两项叠加的恶性循环。若不加正视和遏制,一个由内而外的“美利坚分众国”将日益浮现。

白人至上主义回潮与美利坚“分众国”的浮现

白人至上主义回潮与美利坚“分众国”的浮现

【法意导言:宣扬白人至上的极端种族主义思潮在美国从未绝迹,2017年随着特朗普上台,颇有愈演愈烈之势,除数量激增外,还显露出虚拟与现实相结合、世俗主义政治色彩浓郁、年轻化等新特征。更重要的是,白人至上主义回潮之势在特朗普政府的国家治理逻辑中微妙体现,无论选人用人、处理犯罪问题和制定移民政策,还是处理突发危机,特朗普及其团队均显得与该团体过从甚密、有所呼应。逐本溯源,这同美国社会近年来尤为突出的贫富分化、身份政治与分配政治谜思、社会对“政治正确”高压的反弹密切相关。从影响看,白人至上主义“卷土重来”不单导致了“美国反对美国”的国内“撕裂”情势,某种程度上也促使特朗普在国际舞台上依“白人至上=美国优先”思维而采取“退出主义”的外交政策,进而扰动国际秩序。可以说,白人至上主义从政治舞台边缘走向前台之日,便是美国在“分众国”道路上渐行渐远之时。】

在刚刚过去的2017年中,美国国内局势可谓一波三折,乱象丛生。昔日盘旋于美国上空的“白人至上主义”幽灵不仅大有“借尸还魂”之势,充当加速社会撕裂的“灰犀牛”,更对其内外政策产生了不容小觑的破坏力。数据显示,由白人至上主义者构成的仇恨组织挑起的非结构性暴力事件显著增生,高于过去16年来任何他类本土极端组织的作案记录。[1]极端组织共致34人死亡,其中18起谋杀由白人至上主义者所为,肇事率是同期本土期伊斯兰极端组织的两倍,且较2016年的7起而言,上涨了157%。[2]国土安全部等机构调查表明,对美国人来说,构成致命威胁的已然不是令人动心怵目恐怖主义,而是愤怒的美国男性白人,并发出警告称短期内应警惕更多类似的恶性示威或攻击继续侵扰美国。无独有偶,反诽谤联盟的首席执行官乔纳森·A.·格林布拉特(Jonathan A. Greenblatt)亦断言:

【“美国人没有那种无视极端主义威胁的好运气,特别是在现今这个白人至上主义者利用社交媒体‘武器’大行其道的时刻......他们的所作所为不单助长矛盾冲突,还借颠倒黑白的种族主义言论和仇恨思想催生暴力事件,千万不可掉以轻心。”[3]】

无怪乎有美媒称2017年为“白人至上主义的全盛之年”[4]或“仇恨与极端思想操控的岁月”。有鉴于此,本文首先回顾并归纳白人至上主义回潮的年度形势及特点,基于对“痼疾”“新症”的诊断阐释该现象在特朗普主政中的种种呈现方式,进而探究潜藏于血色冲突背后的因果脉络,最终论及白人至上主义回潮造成的“美国反对美国”与美国撕裂国际社会这两大不良后果。

01、白人至上主义死灰复燃的形势及特点

白人至上主义作为一种长期寄生在“美国精神”阴暗处,以“白人至上,余皆劣种”等优生论为核心主张的极端意识形态滥觞于废奴运动时代的南部白人之中,并成为美国历史上迫害爱尔兰移民、实施黑人奴隶制、排犹排华以及种族隔离等的罪魁祸首之一。直至20世纪60年代民权运动蓬勃发展以及“政治正确”(political correctness)的精英文化与主流价值观全面确立才逐渐遁形。鉴于该思潮既维系着白人在美国种族层级结构中的优势地位,也支撑着“美国应围绕白种人建国”的国家认同,且被混入美利坚精神、传统、生活方式内,时而充当极端分子寻衅滋事的“滤镜”,因此稍有风吹草动便会故态复萌。[1]

2017年形势愈加严峻的白人至上主义回潮大体发端于2008年,受到下行经济形势与首位黑人总统奥巴马上台的双重冲击,中下层白人随美国社会人口结构及产业结构变化而生的不满和失落感无处排遣,遂演化为白人激进主义团体的蠢蠢欲动。[2]相较于上年度,2017年与白人至上主义运动相关的各类团体中,带有古老基督教恐怖主义色彩的3K党组织难以吸引年轻追随者,数量从130跌至72,光头党、新联邦主义组织等均有所减少,但新纳粹组织由99猛增到121,28个新民族主义组织(neo-Völkisch)渐成气候。另外还有形形色色的反移民、反穆斯林组织与白人至上主义理念有所交合。[3]他们结合当前形势提出了指导行动的“十四词”宣传语——“务必确保种族繁盛与子嗣的未来”(We must secure the existence of our people and a future for white children),[4]把传统白人至上主义者对维护自身主导地位的狂热追寻转化为对种族灭绝(White Genocide)的畸形焦虑,进而通过有暴力甚至犯罪倾向的活动传递出来。据统计,过去十年间美国本土爆发的各类极端主义运动及导致的极端谋杀中,白人至上主义者犯案占总数的83%,不仅同时牵涉意识形态及传统犯罪且超过92%的案件动用枪支、刀具,[5]极端分子与警方枪战的记录52%是由他们创造的,恶性程度极高。[6]

另外,鉴于白人至上主义者通常处于分散和无组织的状态,活跃于美国本土的白人至上主义势力并不局限于登记在册的仇恨组织,而是具有名不见经传的潜在拥护者,[7]据不完全统计,2017年他们在全美境内滋事不下十余次(如表1)。

白人至上主义回潮与美利坚“分众国”的浮现

白人至上主义回潮与美利坚“分众国”的浮现

表1 2017年白人至上主义者挑起的主要事端

资料来源:此表系笔者自制。

总体而言,当前的白人至上主义回潮带有鲜明的时代特色:

第一,充分借助网路平台实现“串联”。恰如前文所言,白人至上主义者缺乏组织性的分散状态使他们即便掌握“仇恨”武器却很难在传统政治参与中形成规模效应,然而随着网络虚拟空间联动全球,web2.0社交媒体彰显个人以及网络亚文化群体层出不穷等趋势某种程度上为在美国拥趸数万的白人至上主义极端仇恨文化带来了新的“增长点”。欧洲委员会早先的调查表明全球约4000个种族主义冲仇恨网站中有2500个源自美国。[1]相关团体目前借助网络致力于两项任务:

促进意识形态扩散,增强影响力的同时吸引同道中人。一些白人至上主义者或组织开辟专属网站,例如另类右翼运动近些年来就是通过“网络匿名”的方式发展壮大,依托布赖特巴特新闻网(Breitbart News Network)等宣传平台表达“反建制、建立清一色的白人社会”等级段诉求,线上联络各地信奉者,进而筹划了骇人听闻的“团结右翼”集会。再如被称为“白人至上主义者首要网络论坛”、“网络谋杀之都”的“风暴前线”(Stormfront),目前已有超过33万注册会员,过去五年间犯下上百起谋杀罪行。[2]虽然2017年8月,多个美科技公司通过拒绝贴文或募款抵制此类团体,该网站域名被封,但创办人布莱克扬言“换个域名另开张”,并利用业已积攒的联络网于9月30日在田纳西州召开了年度论坛峰会。另外还有一些借助脸书(Facebook)、推特(Twitter)、优图(Youtube)等社交媒体疯狂叫嚣。扎克伯格(Mark Zuckerberg)谴责称“脸书不为极端言论和仇恨组织提供空间”并取缔了“团结右翼”活动及白人民族联合会(White Nationalist United)等一大批白人至上主义社团的聊天群和主页。但为了躲避后台系统审查和删除,他们转而采取“黑话”、“暗号”发布信息。例如把可探测的反犹词汇“kike”替换为“kayak”或给关涉犹太人的词汇加多个双括号;再有用1488[3]指代白人至上和新纳粹等。[4]由是,美国本土组织与挪威等地的“同伙”随时接头、沆瀣一气,使世界白人至上主义大联合的情势愈加迫在眉睫。

寻求物质和精神援助。原先白人至上主义团伙虽然募款数额不高,但来源颇为灵活,包括个人出资、组织赞助、在非法活动中揩油、比特币与加密数字币交易等,网上众筹更是针对特定活动十分高效的“圈钱”方式。[5]不过“弗州血案”后,他们的众筹平台服务器多被禁用,不得不转战边缘营销平台(fringe platforms)。如2017年,WeSearchr网站向2000余人筹款16万美元,给安格林(Andrew Anglin)及其创立的白人至上主义活动网站The Daily Stormer辩护。随后又为在夏洛茨维尔十月集会中因攻击黑人被指控的白人至上主义者古德温(Jacob Scott Goodwin)几日内募到1000余美元。[6]此外,一些信奉白人至上论的智库或知识分子还在科普网站上开辟自费出版单元,提供相关极端言论宣传品和书籍的下载与贩卖,为其团体的发展征集专业化建议和精神支援。[7]

第二,首次选定政府“代言人”。美国的白人至上主义通常因循两条路径发展,一是宗教主义脉络,以护教和打击异端等为使命;二是世俗脉络,以“他族犯我”为由打着捍卫州权、持枪权、宪法、美利坚精神等旗号集结成民兵、街头暴力团伙或仇恨组织,用激进方式表达利益需要乃至政治诉求。[8]此次回潮显然属于后者,且因政治素人特朗普提出的一系列保守主义、本土主义色彩浓厚的政策主张与之理念高度契合而颇有扬眉吐气、登堂入室之感,开始寻求从政治舞台的边缘走向前端。[9]更有趣的是,鉴于这些人通常愤世嫉俗、厌恶政府,对所有政客持怀疑态度,故而主动为任何一位政要奔走呼号确乎史无前例。早在2015年特朗普给墨西哥移民强行贴上强奸犯标签之时,安格林便鼓动白人至上主义者们为代表自身利益的人投票。3K党前领袖杜克(David Duke)亦向信徒们宣称“特朗普比我强,能替我们发声,支持他是一种战略选择。”随后一些活跃分子确乎自掏腰包在艾奥瓦等州为其电话拉票,把特朗普打造为“白人至上主义者的推广工具和募款引擎”。[10]特朗普胜选和斯蒂芬·班农(Steve Bannon)充当国师被白人至上主义者誉为“历史性胜利”,他们用“伟大领袖”“神皇”等称谓表达赞美和效忠,认为“为把卓越不凡的美利坚打造成天赋异禀的一类人的专属国度而投票意味着大部分美国白人绝非顺从的僵尸”。随后,特朗普自2016年3月起至少75次转发来自白人至上主义者的推文[11]并于2017年11月再度转发极右翼组织“英国优先”的反穆斯林宣传视频,[12]加上将移民限令进行到底、在夏洛茨维尔骚乱后未将矛头迅速指向白人至上主义者等做法使他们认定特朗普有能力和意愿为组织“代言”,坚信白人国家主义业已入主白宫,个中精髓还将继续体现在官员任命与国家政策中。于是乎,他们把用选票刷存在感“理直气壮”地转换为用暴力宣泄愤怒感,仅上台34天便制造或卷入1094起偏见事件,其中超过三分之一与特朗普及“让美国再次伟大”、“侮辱少数族裔”等有关。[13]此外,自认为即将“名正言顺”的白人至上主义者短期内成立了Identity Evropa、The Right Stuff等多个新团体,Daily Stormer则立足网站对特朗普的神化和追捧在线下新建了30余个白人至上主义俱乐部。可以说,特朗普借助美国中下层白人的不满上位之野心同白人至上主义者渴望政治名分和正统地位的妄想产生共振效应,而他的当选又继续刺激和强化了白人民族主义的猖獗。

第三,参与者年轻化,学校沦为“重灾区”。臭名昭著的夏洛茨维尔骚乱的事发地即为弗吉尼亚大学校园,事实上该校因有浓厚的自由主义情结而成为白人至上主义阵营持续攻击和“策反”的对象。暴力事件过后,余波未除,黑人学生联盟主席韦斯顿ž戈巴尔(Weston Gobar)表示会警示新入学的少数族裔新生“要认识到白人至上主义威胁就在身边,并设法找到应对方案”。[14]2016年3月到2017年10月,全美241个校园落入白人至上主义“魔爪”,引发各类事件329起。[15]2017年秋季学期的数字达到147起,上涨258%。仅2018年首月便接到15次相关报备。[16]可见“白人至上主义者已经有意识的决定将开展人员招募和洗脑工程的目标锁定各类校园,并扬言在校园尽快建立起实体存在。虽然潜入校园之举以往就有,但如此明目张胆的将蛊惑、煽动对象锁定学生则是今年的最新发展。”[17]目前在校园异常活跃的白人至上主义组织主要为“美国先锋盾”(American Vanguard)、“欧洲身份”(Identity Europa)和“美国复兴”(American Renaissance)。[18]他们往往一边“攻占”校园网络,如向校内传真机发送种族主义宣传单、发送煽动性群邮件等;一边筹划多次线下集会,吸引学生注意力。对一些活跃分子、显露出白人至上论偏好或举棋不定者,此类团体还会派人同他们进行多次一对一谈话,由此真正实现了从线上到实体校园的全面操控。白人至上主义者之所以注意到学生群体,一是因为他们的可塑造性和延展性,恰如斯宾塞所言“学生们思想和意识形态尚未定型,恰好是广泛吸纳各方见解的时候,所以应该趁这样的时机把他们争取过来”;[19]二是鉴于高校学生相较于其他群体而言,熟练掌握互联网技能且知识水平较高、有望成长为新时代精英,招募学生加入等于为组织的未来积攒“潜力股”。三是就地形而言,大多数校园占地集中且交通便捷,利于宣传活动有针对性的迅速扩散。

02、白人至上主义回潮与特朗普的国家治理逻辑

回顾2017年,可以看到特朗普的总体国家治理逻辑及对美国现存经济、社会问题的回应充斥着白人至上论的影子。一方面,他给美国“创伤”开出的种种“药方”无不夹杂了“从美国至上到白人至上”的成分。另一方面,考虑到稳固自身政治基本盘的需要,他也无意于同以上群体清晰划界,希望继续借助他们的支持和煽动,博取更多政治红利。

具体而言,特朗普上台后先是在人事任命上大做文章,将多个鼓吹白人至上主义,反对平权法案,痛恨多元文化,强调捍卫“西方价值观”的极端保守人士收入内阁,如使另类右翼阵营的旗手人物班农、称伊斯兰教为“毒瘤”的迈克尔·弗林(Michael Flynn)、宣传“单一民族国家民粹主义”的史蒂芬·米勒(Stephen Miller)、曾与匈牙利新纳粹关联密切的塞巴斯蒂安ž戈尔卡(Sebastian Gorka) 等官居高位,形成总统智囊。此外还从布莱特巴特网聘请了在移民问题上态度强硬的茱莉亚·哈恩(Julia Hahn)作为总统特别助理,让茱莉亚ž科西诺(Julie Kirchner)担任海关及边境保护局局长,主推“禁穆令”等移民政策改革。而此人曾为美国移民改革联盟前执行总监,该组织不仅被南方反贫困联盟列为仇恨组织,且与白人民族主义瓜葛甚深。另外,曾因“发表种族歧视言论”而被国会否决法官提名的塞申斯(Jeff Sessions)则凭借“既反对非法移民,也反对合法移民”的极端立场而担任司法部长一职。尽管时至年底,上述人物多因政治风波与丑闻而黯然下台,但他们营造了特朗普政治班底“亲白人至上主义”的思想倾向、决策氛围和治理路径,使美国社会中这一固有的负面因素某种程度上被变向政治化,或曰合法化了。

其次,他渗透着白人至上论的国家治理理念还着重体现在对移民、犯罪和民权问题的认识和处理上。从2017年1月开始,特朗普先后出台了三个版本的移民限令,对部分中东国家的移民或难民进入美国设限。尽管最新版移民限令已于2017年12月获最高法院“放行”,但这种带有敌视伊斯兰世界色彩和种族主义倾向的政令使其仍在短期内无法摆脱“诉讼漩涡”。与此同时,他还将矛头指向来自墨西哥的拉丁裔移民,加紧规划美墨边境墙。2018年1月5日,特朗普政府推出“CBP改善边境安全计划”(Critical CBP Requirements to Improve Border Security),预计在未来十年筹款180亿修建722英里的“边境墙”,另需150亿左右用于保障技术、人力及其他筹备工作。[1]加之先前提出的一系列收缩移民政策、强化边境执法的改革方案,无疑同白人民族主义所持的“白人主导美国,视移民为美国民族身份的威胁”等提法相呼应,暗中助长了后者的嚣张气焰。

此外,就犯罪问题,2017年5月,塞申斯公布了一份“要求全国各法院检察官在对嫌犯量刑时采用最严厉标准”备忘录,直接推翻了奥巴马任内针对低级别非暴力犯罪采取宽松措施的做法,责成检察官处理案件时遵照“强制性最低量刑”(mandatory minimum sentences)。而奥巴马恰恰是因黑人与拉丁裔罪犯经受此类量刑远超过其他族裔,不利于种族公平而决定取消的,塞申斯的反转无疑再引哗然。前美国司法部长霍尔德(Eric Holder)抨击称“会让对少数族裔不公的规则再次大行其道,使美国名誉扫地。”共和党参议员兰德·保罗(Rand Paul)同样担心此举会“令太多少数族裔不公平地、不成比例地被长期监禁,新政策将加重这种不公”。[2]总之,特朗普政府的诸多政策与白人至上主义者的信条和理念契合度很高,让后者倍感鼓舞、弹冠相庆之余还导致本年度针对穆斯林、拉美裔和跨性别者的偏见攻击事件急速增加。

除日常治国路径有向“白人至上”偏倚之嫌外,一年来面对该群体主导的种族主义仇恨言论和大小事端,特朗普及其团队往往采取暧昧不清甚至是极尽包容的态度。具体表现有四:其一,没有及时做出立场鲜明的公开表态。如夏洛茨维尔暴乱后,特朗普先是不发声,直至受到社会舆论和党内外呼声重压才谋求表面“画线”,其措辞非但没有严厉抨击肇事方,反而将动乱责任归咎于“多方”。同时强调暴乱仅是“社会秩序”问题,解决之道即“法律与秩序”。[3]对此,国会内外的主流声音指向一致,即如果不对白人至上主义者这种挑动种族矛盾,制造国内恐怖事件的行为大加挞伐,也就意味着变相鼓励;如果继续在白人至上主义者和反抗民众之间画等号,就等于从默示迎合升级为明示支持。

其二,坚称美国本土除伊斯兰极端分子以外没有其他恐怖袭击动因,对白人至上主义的存在拒不承认。前国家安全事务副助理戈尔卡公然表示“美国根本没发生过任何一起与伊斯兰国或基地组织不相干的严重袭击事件”。[4]曾为特朗普竞选顾问的斯通(RogerStone)也强调“根本没有什么白人至上主义者,即便有,也数量少到可忽略不计……3K党如今是由联邦政府资助的。”[5]这些一度活跃于总统核心圈的关键人物的表态很难不对特朗普的立场和行为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据此,政府至今未就白人至上主义威胁召开任何一场听证会,而有关伊斯兰国恐怖袭击的听证会却频频举行。[6]

其三,对有关部门就可能爆发的白人至上主义运动发出预警掉以轻心。夏洛茨维尔事件在此亦颇为典型。根据国际警察首长协会(International Association of Chiefs of Police)顾问贝克尔(Jim W. Baker)提交的调查报告,早在2017年8月12日前,包括州长在内的市以及州政府官员都被预先告知可能由“团结右翼”集会事件引发暴乱,甚至是大规模伤亡事件,包括汽车攻击,但由于官员们没能正视其危害甚至是不以为意,最终酿成惨剧。[7]

其四,在民间抵制白人至上主义行动方面缺乏支持。特朗普上台后试图将联邦政府第一个专门为社区应对暴力极端主义提供资源的援助计划——打击暴力极端主义(Countering Violent Extremism)更名为“打击伊斯兰极端主义”,这意味着涉嫌枪击案、炸弹袭击等的白人至上主义者不在打击范畴。尽管以上提议并未落实,但却切实削减、冻结国土安全部对部分旨在遏制白人至上思潮泛滥和协助此类极端分子心理康复并步入新生活的组织机构的资助,如砍掉给予“仇恨之后的生活”(Life After Hate)的40万美元,停止给北卡罗来纳大学教堂山分校90万美元资助,该款项原计划用于研发抵制白人至上主义在线宣传的综合软件程序。

由此可见,特朗普的国家治理逻辑无论在日常理政还是紧急事件处理方面都与白人至上主义暗自合拍。尽管回潮之势在岁末有所收敛,但只要多元文化主义的道德优势和政治建设性尚未复归,美国社会依然面临白人至上主义兴风作浪的风险。

03、白人至上主义趁势而起的动因剖析

诚然,2017年白人至上主义回潮的扑朔迷离情势及与特朗普政府之间的微妙关系绝不单纯是种族主义一次“例行”的死灰复燃,而是由历史旧制和当前美国社会中多个深层结构性因素所致,概括而言,三重因素对以上局面发挥了至关重要的塑造和推动作用:

首先,近年来,美国社会的阶级隔离日渐森严,贫富分化变本加厉,不仅体现在收入上,还反映在许多衡量福利的指标中,如家庭财富、幸福指数、寿命预期等等。随着经济鸿沟不断拉大,甚至出现了基于阶级隔离的普遍“撕裂”。[1]以机会平等为核心信条的“美国梦”趋于式微为两种利于白人至上主义甚嚣尘上的情形埋下了伏笔:一是民众政治发声能力的阶级差距愈加明显,使得美国政治系统代表性严重不足,无法为充斥于社会中的多元利益和价值“普遍代言”,进而导致公民的政治疏离感有所恶化。常规环境下,公民同社会组织脱节的情况对政治稳定威胁不大,然而威廉·科恩豪泽(William Kornhauser)指出:“纳粹主义、法西斯主义、斯大林主义,甚至包括美国本土的麦卡锡主义,这些群众运动最容易掌控的公民,正是那些难以进入正式或非正式的集体生活的那部分人”。[2]特朗普上台前后,美国纵然经济表现向好,但尚未从金融危机的梦魇中完全挣脱出来;受到奥巴马时代“亲移民”的感召,移民数量大幅上升,未来在某些地区有望从数量上“反客为主”,却不觉被充分的融合时间及条件;加之政治极化程度业已达到20世纪以来的峰值,使中下层白人的焦虑和不满持续发酵。于是乎,原本对政治不甚感冒的群众极易被种族主义、极端民族主义等具有煽动性的意识形态操纵,一夜之间便会变得歇斯底里。

二是身份政治与分配政治相互捆绑,一方面再分配机能不佳、贫富差距拉大时,人们更习惯于从身份和认同中捕捉安全感。[3]身份政治由此频频成为热点和掩盖分配政治失调的口实,显然给白人至上主义者提供了挑动“种族仇恨”的机会。另一方面,身份政治“挂帅”会给试图进行再分配的各类尝试设置绊脚石,考虑到缩小贫富差距的直接举措即为改善底层人口生活状况,这样一来诸多黑人也是被帮扶对象,由是人们对再分配政策的热忱会大打折扣。[4]另外民主共和两党打少数族裔和再分配牌的路数有所不同,且在极化过程中更加泾渭分明,政客有意操弄身份政治,在无力缓解贫富差距问题时,利用之赢得选票则会让本就状况不佳的分配政治继续得不到正视和改善。也正是在这样的恶性循环中,白人至上主义获得了生发的必要土壤。

其次,尽管大多数美国人不支持也不了解白人至上组织,但其所宣传的一些理念和判断的确在白人社会能够唤起不小共鸣,这恰恰为此次白人至上主义思潮卷土重来提供了最佳条件。2017年9月,美国汤森路透公司(Thomson Reuters)和伊普索斯民意调查机构(Ipsos)调查了5360名美国人,结果显示82%受访者强烈呼吁“各族生而平等”,89%的人支持“所有族群被平等对待”,然而乐观的数据仅反映了人们对该问题的笼统、基本认识,仍有31%的人对“美国理应保护和保留欧洲白人的文化传统”不予否认,39%的人赞成“白人正在受到攻击”。[5]客观而论,相较于那些当街叫嚣的白人至上主义暴徒而言,这些既未加入诸如3K党、新纳粹等任何极端组织,对“另类右翼”等新组织亦不甚了解的普通美国白人才是社会上的大多数,他们怀有所谓的“内隐性种族偏见”,对白人身份自持甚高。舆观调查网(YouGov)提供的报告表明,受访者中超过40%称“白人身份意义重大”,54%认为“白种在多处表现出优越性,值得骄傲”。[6]相应的,他们也或多或少感受到来自种族多样性的威胁和心理冲击,并不同程度上赞同极右或种族主义的某些言论。可见白人至上主义思想或倾向在现实中还是具备一定市场的。

再次,历史偏见难以根除与“政治正确”的高压反弹。从印第安战争起,白人至上的种子便开始生根发芽,随后一度载入宪法的“五分之三妥协”(the Three-Fifths Compromise)把对黑奴的歧视进一步合法纳入政治程序中。[7]虽然恰如上文所言,经由20世纪60年代民权运动的努力,人人平等和照顾弱势群体的重要性已然成为美国社会的公共意识形态,但白人至上主义这种古老偏见显然无法“斩草除根”,只是受到了压制和排挤。随着左翼运动的开展,“政治正确”被过度渲染并开始发生变异,20世纪90年代后,对其教条化、绝对化,甚而因过分刻意“保护”少数族裔和弱势群体造成了逆向歧视等批判不绝如缕。纵然“政治正确”所倡导的原则本质上均有助于美国实现多元主义繁荣和文明异质性,但凡是皆有“度”,乱贴标签、拔高践行标准和一切向“政治正确”看齐的过火做法事实上既抹杀了对争议话题的自由表达,长期行使自由的生疏助长了白人至上主义“洗脑”和挑起暴力残害事件的气焰;同时也导致白人至上主义一词被错用、滥用甚至“消费”,即便某些事件只是一般性冲突或立法问题,却也被迅速上升到种族歧视的高度,其后果一则挑拨白人与非白人间关系,加剧了族群对立。二则使政治话语呈现“扁平化”,事实上等于把多种值得珍视的制度和传统锁进了白人至上主义的“黑箱”,塑造“沉默的大多数”的同时变向鼓励了极端行径挑战正常的政治秩序。[8]2016年特朗普赢得大选前后,“政治正确”一词成为其支持者攻讦对立面的武器,换言之,当“政治不正确”被视作修正、变革甚至救赎时,对美国认同、价值、定位和走向的解读开始偏向另一个适宜白人至上主义壮大的极端,此番“反弹”兼具民间基础和政治引领,其规模及破坏力可想而知。

04、白人至上时代造就美利坚“分众国”难题

2016〜2017年度,白人至上主义在各州呈多点式扩散,而其持续发酵则使全美上下开始重新审视被政治正确压抑许久的“种族敏感点”,关注积郁在普通白人民众心中难以化解的“被剥夺感”和特朗普上台后的集中爆发,警惕尖锐对立很可能以更激烈的姿态更加频繁地在美国政治和社会的各个领域浮出水面。确切地说,以“弗州血案”为代表的2017年堪称白人至上主义思潮与美国政治生态的一个转折点,一方面白人至上主义短期内很难平息,内化于其中的族群矛盾、仇外心理、贫富分化等将使社会“撕裂”成为美国长期难以走出的国家困境;另一方面随着白人优越论在政府中的“分量”悄然增加,逐渐由内政波及外交,“白人优先=民族本土主义=美国优先=退出主义”的逻辑用来总结特朗普上台的第一年尤其适用。恰如《时代》周刊所云,特朗普治下的美国所面临的是一条“分众国”之路。具体而言,白人至上主义回潮从两个方向上陷美国于“分众国”处境:

美国反对美国。自南北战争起,种族问题始终是民主、共和党不和的诱因之一,弗州骚乱后,两党在白人至上主义掀起轩然大波之际就相关问题再起争执。如就是否拆除被指称象征“白人种族主义霸权”的南方邦联纪念雕像一事,梅森与迪克森民调研究机构(Mason-Dixon Polling & Strategy)在事发州的报告显示,多达59%的民主党人支持移除,而赞同此观点的共和党人仅占16%。[1]同理,MassINC民调集团对508位受访者的询问亦表明,52%的民主党人呼吁移除雕像,而高达81%的共和党人坚持保留。另外,该调查还发现仅有15%的受访共和党人将八月血案归咎于白人至上主义者单方,民主党人这一比例达到68%。65%的共和党人对白人至上主义和反抗者“各打五十大板”。[2]可以说,特朗普上台后,两党已就医改、税改、移民等涉及国计民生的重大议题争论不休,白人至上主义的扰动给两党不和“又添话柄”。

另外,共和党内对如何看待和处理白人至上主义的种种行径亦难达成一致,在特朗普公开表达了“白人至上主义者中有一些‘非常优秀的人’,反对集会的人当中也有‘麻烦制造者’之意后”,白宫即鼓励共和党成员回应总统路线。[3]对此共和党内发出了三种声音:一种指责立场不端,破坏了共和党的道德领导力。如保罗·瑞恩(Paul Ryan)坚称“白人至上主义令人不齿,对其不该有任何道德上的模棱两可”;参议员马可·卢比奥(Marco Rubio)指出“民众希望听到官方声音将夏洛茨维尔事件定性为白人至上主义者发动的恐怖袭击”,科里·加德纳(Cory Gardner)则不满于特朗普的闪烁其词,认为他应该“直呼魔鬼的名字,就是白人至上主义者”。一种欣然赞同。如保罗·勒佩吉(Paul LePage)公开为特朗普的说法站台;[4]弗雷德·杜塞特(Fred Doucette)进一步将“双方”都界定为“仇恨组织”,称抗议群体中不乏参与Antifa和“黑命贵”的暴徒,他们叫嚣攻击警方,我们就有警员因此死于非命。[5]还有一种避免就事论事,但对白人至上主义回潮表示了忧虑和反感。如苏珊·柯琳丝(Susan Collins)、汤姆·提力斯(Thom Tillis)、凯文·麦卡锡(Kevin McCarthy)等均笼统阐述了“暴力和伤亡是白人至上主义仇恨言行的结果”之意。[6]尽管自20世纪60年代起共和党理念就对白人选民极富吸引力,但里根、老布什、小布什等均时刻谨记本党在种族主义、本土主义和反犹主义方面的“红线”,对白人至上主义者词严义正。故而特朗普此番言论,亦令诸多共和党人大跌眼镜。甚至有人认为,当前的共和党因同白人至上主义及激烈的文化冲突关联度甚高而在大选中丢失了高收入、教育水平人士为主的传统票仓,郊区选民“铁票”趋于流失加剧了共和党内讧的可能,照此下去保守的基督教福音派作为共和党之“锚”有望自立门户,成立“美国保守党”,共和党很可能如1860年的民主党一般彻底分裂为南北两方,如果事情真是这样,那就只能祈祷分裂之后的历史——南北战争不再重演。[7]

不无夸张的讲,此次白人至上主义回潮已然超越了传统的“种族矛盾”及“黑白之争”,是新一轮全球化运动以来,美国大量吸纳移民所导致的各类矛盾的总爆发。在其刺激下,自由派和保守派就是否应回归本土主义、移民政策何去何从等立场分野昭然若揭。前者强调多元性、保护少数族裔权益,呼吁本着包容、开放的“美利坚精神”继续接纳移民,后者则大力倡导抵制非法移民与控制合法移民并举,两厢僵持下,美国的割裂和分层不断加深。加之促进移民融入与缓解白人心理失衡的双向安抚工作长期不到位,本土主义倾向难以遏制。以上种种影响相互叠加,终致“美国反对美国”的尴尬局面。

美国反对世界。外交政策向来是内政的延续,白人至上的社会思潮反攻倒算和严重的社会撕裂还在外交领域有所映射,即转化为“美国优先”这一特朗普外交政策的终极信条。在是否参与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问题上摇摆不定,退出巴黎协定、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暗示北美自贸协定面临重谈或终结,退出全球“移民”协议,“敲打”北约盟友增加防务支出并威胁“或将调整美国承诺”等举措的本质是将经济民族主义贯彻到底,试图以可控性更强和牟利更为直接的双边协定取代那些在它看来“束缚”“拖拽美国下水的”的多边机制。短期看来似乎向支持他的选民显示了刺激美国经济流动性、拉回更多海外资本、实现制造业复归的决心。但若放眼长远,这种“退出主义”与先前一些建制派总统拿国际责任和义务当替罪羊转移选民注意力的做法别无二致,只不过改用国际责任减负的“噱头”掩盖无法抑制国内两极分化的事实。另据效果而言无异于饮鸩止渴,美国开始在特朗普的带领下一手撕裂自己苦心孤诣经营多年的国际秩序,对维系同盟和把控建立区域乃至全球机制的核心地位不甚感冒,逆“全球化”趋势而行的同时自行削弱“霸权之后”维系其“世界领头羊”之位的“软实力”。恰如《大西洋月刊》所言,特朗普是二战以来第一位认为充当世界领袖得不偿失的美国总统,美国也因此从秩序的主要维护者变为破坏者。[8]

综上所述,白人至上思潮的复归是以当前美国的历史性、社会性、区域性、群体性等特点为背景的,是社会矛盾积累到一定程度的体现。它在2017年酿成形形色色群体性运动的同时也以超越种族分歧内核的方式深深植入社会制度和政策的肌理之中,进而与美国的外交政策相互呼应,反过来进一步作用于国内社会日益“撕裂”的局面,使其切实陷入“美国反对美国”与“美国反对世界”两项叠加的恶性循环。若不加正视和遏制,一个由内而外的“美利坚分众国”将日益浮现。

注释略

【王聪悦,中国社会科学院美国研究所助理研究员,博士,主要研究领域为美国社会文化,社会思潮与社会运动。本文原载于吴白乙、黄平主编:《美国蓝皮书 美国研究报告(2018)》,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9年版。转自微信公众号“法意读书”。】

责任编辑:东方
来源: 察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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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
2017年03月03日 ~2017年03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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