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经：中国的创新实力究竟排第几？

2016年8月15日，新一期的全球创新指数（Global Innovation Index, GII)在瑞士日内瓦发布，中国在128个经济体中排名第25，比上年前进了4位。这个指数由世界知识产权组织、美国康奈尔大学、英士国际商学院共同发布，2007年是第1版。2008-2010年三年中发布了第2版和第3版，以后每年出一版，2016年是第9版。

这个创新指数究竟有何意味，排名对中国来说有多大意义，中国的创新方向又在哪里，需要透过现象看本质。

新闻中说中国“首次跻身世界前25强”，其实从历史排名变动上看，名次前进并不算多。

上图中横轴是创新指数的版本，纵轴是中国的排名。这个指数2007年一发布，中国就是第29名，近10年只前进了4名。中间还有一波较大的向下波动，以及一波较小的向下波动，但是都“终点又回到起点”，10年过去变动并不大。

2009-2010第三版中国掉到了43位，三年中十多个国家与地区排名超过了中国，而中国仅超过了印度与沙特两国。2011年中国一举超过12个国家又变回29位。2012和2013年又有6个国家超过中国，中国跌到35位。然后2014年又把这几个国家超过去，恢复了老排名第29名。2016年第9版终于超过了四个国家，算是结束“盘整”，有了一点突破的迹象。

2016年的第9版与2007年第1版相比，10年中只有爱沙尼亚一个国家排名超过中国，从31位进步到24。而中国超过了五个国家，西班牙27位退到28，马来西亚26位退到35，意大利24位退到29，印度23位退到66，阿联酋14位退到41。

其实西班牙、马来西亚、意大利的排名变动不算大。2007年创新排名前30位的10年过后变动基本不大，只有23位的印度和14位的阿联酋夸张地掉到后面去了。

这么看来，中国的创新指数排名10年中并没有多显著的进步。倒是中间2010年掉到43位去显得有些诡异，但这个大变动在后面几年中又神奇地几乎全部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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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30名中唯一一个中等收入国家

有统计经验的会知道，像印度和阿联酋这样10年排名大降，多半是因为指标体系的变化。2007年金砖四国概念井喷，印度shining，世界办公室，知识经济潜力无穷。新推出的全球创新报告就势给印度一个23位的高排名，其中“创新竞争力”一项高居世界第5。当时中国排在29位，虽然国际宣传调子上是说印度比中国更有潜力，但毕竟也不是唱衰中国，只是说中国不如印度。

当时报告发布方就觉得，用于计算创新指数的指标体系可能有些太主观。因为是第1版，先建立一个框架，各分项有“客观数据”的就引用，没有的就引用世界经济论坛的“年度专家意见调查”（annual executive opinion survey）来顶。虽然说是“专家意见”，但毕竟是嘴一张就给个分的，这算“主观评分”。

创新排名出来，前30位基本是发达经济体，只有中国、印度比较刺眼，怎么混进来的？报告方反省，印度和中国的高排名，可能是专家们的“主观评分”给太高了。接下来两版就引入了更多“客观数据”，中国排名降到了37、43的历史最低值，印度更是惨降成了41、56名。

上图是中国从2011年第4版到2016年第9版的创新指数各分项的具体得分。其中GII就是最终的创新指数得分，它等于“投入”与“产出”两个次级指数的算术平均。而“投入”又等于五个投入分项指标的算术平均，“产出”是两个产出分项指标的算术平均。效率是“产出”除以“投入”，用于衡量创新效率。

而七个分项指标的得分，是各由十余个子项得分加权平均而来，具体数值在原始报告中有。子项得分的范围是0-100，全部处理成最好100最差0分。数据从2011年开始，因为2010年之前子项分数范围是1-7，与上表不统一。而且2009年之前是8个分项，更没法列了。可以看到中国的各项得分从2011年开始曲曲折折是有点进步，但似乎也看不出太多东西。 

上图是中国历年各分项指标的排名表，这样看历史变化就清楚多了。

2010年和2009年的相应排名可以放进来，虽然分数范围不一样了。2009年五个投入类指标可以类比，但是产出类指标是三个，因此没有放进来。和2010年的最低点相比，2016年中国的各分项排名都取得了长足甚至是飞跃的进步。

可以这样粗略地说，2007年报告第1版，中国和印度一样，靠“主观评分”得到了一个高排名。之后在分项排名精确化之后，在2010年第3版到了一个低点43名。其实这年各分项排名比想象的要低，七个子项有五个排60位以后。只是因为“知识和技术产出”这项排到17，挽救了最终排名，不然会很惨。但是之后数年，中国的各分项排名都得到了显著提升，终于在2016年进入了前25名。

为什么强调这个前25名，因为排前30名的基本是高收入国家，只有中国这一个中等收入国家突兀地排进来了，而且中国各分项排名有几个还不错。

除去追上中国的爱沙尼亚，以及被中国超过的五个国家，10年中一直领先中国的23个国家与经济体是：美国、德国、英国、日本、法国、瑞士、新加坡、加拿大、荷兰、中国香港、丹麦、瑞典、芬兰、比利时、卢森堡、澳大利亚、以色列、韩国、冰岛、爱尔兰、奥地利、挪威、新西兰。这几乎就是发达经济体的列表了，全部是高收入经济体，中国作为一个中等收入国家，创新指数能够排到这么前似乎也不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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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视中国实情的创新排名不必盲信

如果相信这个指数，中国的创新排名比发达国家低，高于其它国家，处于这么一个地位好象符合直觉。然而仔细分析排名计算的具体方法后，我们会发现，这是一种错觉。 

前面说了，2007年第1版，报告发布方引用了“客观数据”和“专家意见调查”这种“主观评分”，并在之后尽量多用有来源的客观数据代替主观评分，越来越科学。但是这些“客观数据”又是什么？

上图是2016年中国与GII排名世界前10、世界平均各分项得分及差值。可以看出，中国与排名前10的国家差距最大的是“制度”这一项。中国制度得分仅排名全球79，比前10平均低了整整34.4分，甚至比世界所有国家的平均还低7.9分。

报告发布方认为中国的“制度”特别的差，其它各项都没差这么多。如果中国的制度得分达到前10平均的89.6分，则创新投入次级指数将会暴增6.88分，变成60分，一举成为创新投入次级指数排名第20名，而不是现在的第29名。两个次级指数平均后，GII分数将增加3.44分，变成54分，能排到第19名了。

在“产出”的两个分项中，中国的“知识和技术产出”得分很好，排全球第6，和世界前10平均差不多。但是“创意产出”得分就不是太好，比世界前10差了11.76分，拉了后腿。如果“创意产出”分也象“知识和技术产出”分这样达到世界前10，中国的创新产出次级指数将增加5.88分达到53.88分，排名从第15名提升至第9名。与创新产出次级指数平均后，总的创新指数将再增加2.94分，如果加上制度的得分增加，变成57分，就能排到第13名了。

那么，严重影响中国排名的“制度”与“创意产出”，具体指的是什么？先来看制度这一项。

制度指标，又为了3个子项，分别是“政治环境”、“监管环境”、“商业环境”，每个子项又各有分项。下表是中国各子项的得分与排名。

可以看出，中国关于制度的得分与排名都比较惨。中国在世界上算是很安全的国家，政治稳定性不错，政策延续性很好，能够制定非常长远的计划并有效执行。然而，在“政治稳定性和安全”这一项上只能排128个国家中的88位。其它各项得分也基本是比世界平均还不如。这难道不是一个可笑的矛盾么？中国制度这么差，创新产出却排名世界第15，知识与技术产出世界第6，说不通。

上表所有制度相关评分的原始数据出处，都是世界银行的《World Governance Indicators 2015》（WGI，世界治理指数）。这个“世界治理指数”也是一堆计算方法，本文就不分析了。如果熟悉世界银行的倾向，应该不会对中国的治理指数低分奇怪。创新报告说是引用“客观数据”，仔细一看，还是“主观评分”。其实2016年中国的制度排名已经是大大改善了，2012年中国曾经在141个国家与经济体中排第121名，大概世界银行把中国弄太低也不太好意思。

再看创意产出这一项，有“无形资产”、“创意产品和服务”、“网络创意”三个子项。前两个不说了，中国有好有坏，有几项排名还第1名、第3名非常高。但是“网络创意”这一项，中国仅排世界第92名，比一堆第三世界穷国还差。中国网络文化非常丰富，世界十大互联网公司中国占四家，网络创意表现绝对不差，甚至是经济发展的大亮点。但是维基百科中国又上不去，YouTube也上不去，得分和0差不多了，这算什么？要是把移动支付、网络小说影视点击量等中国绝对占优的项目换上去，排名肯定不一样。

再如人力资本和研究，中国排名29也还过得去。但三个分项排名就有些莫明其妙，基础教育中国排第4名很好（其中上海中学生两次PISA测试均全球第一作用很大，但刚刚又一次PISA测试中国改由北京、上海、江苏、广东各抽一些学生参与测试，总分退居第十，会影响接下来的中国创新指数排名），但是高等教育就只能排128个国家中的第109名了。这么好的基础教育，怎么弄出这么差的高等教育，是个谜团。

然而很差的高等教育支持的研发表现又还可以，能排到第18名。这种反差不好解释，也许报告编制人员任务繁重要处理100多个国家，对中国这些数据就快速处理给出个数值完事。

用高等教育入学率评估创新制度并不合理，如希腊在这一项上最好，得分为100，但是并无突出创新表现。世界上很多国家都这样，大学生比率比中国高不少，但是由于大学生毕业了也不搞研发，没什么用。虽然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数据，数据也算是客观，但是数据的使用方式还是有些粗。

再如基础设施，中国排名还可以。其中“普通基础设施”高居第6位，主要靠它拉分。但是信息通信技术，中国仅排第53名，就不太合理。中国以华为中兴为代表的信息通信技术公司产业竞争力很强大，已经是全球第一。中国移动通信服务也很好，偏远地区都有信号，比发达国家都强。但是这个评估只管表面的日常使用，中国人口多人均ICT普及率和利用率不会太高，评分就下来了。等于中国公司去帮世界上很多国家搞了ICT基建，这些国家的ICT评分反而高于中国了，用于评估创新竞争力很不合理。世界经济论坛的《全球竞争力报告》也有同样的逻辑，对中国的电信竞争力给出了不好的排名。

当然中国也有一些项目评分不错，排前几的不少。如以下这些：

1）“资本形成总额在GDP中的占比”排第4名，中国有名的投资比例高。

2）“交易股票总值在GDP中的占比”排第1名，A股散户频繁交易太疯狂了，未必是好事。

3）“国内市场规模”排第1名，购买力平价的GDP超过了美国。

4）“知识型工人”排第1名，高素质劳动力数量世界最多。

5）“本国人专利申请量”和“本国人实用新型申请量”都排第1名，政府特别鼓励申请专利。这并非因为中国规模大，申请量除以GDP总量后中国仍然排第1名。

6）“高技术出口在贸易总额中的占比”排第1名，中国出口的不是原材料，而是越来越复杂的高技术含量的制造业成品。

7）“本国人工业品外观设计申请量”排第1名，和第5项同样的逻辑。但也是因为中国设计制造了特别多的工业品，需要搞外观设计。

经过以上的分析我们知道，对于创新指数排名不要盲信。不管是之前版本给中国的低排名，还是2016年看似有突破的排名，都存在不小的问题。

中国的排名主要靠经济规模、进出口之类的硬数据撑着，让“知识和技术产出”这个子项一直“留了个底裤”有着不错的排名，在其它项排名不好的时候，还不至于名次太差。而中国的市场经济多年来持续发展，规模越来越大，也让“市场成熟度”和“商业成熟度”这两个子项取得了不错的进步，终于在2016年总排名进入了前25名。如果对中国在“制度”与“创意产出”以及“人力资本与研发”与“基础设施”上的低分项进行公正评估，中国的排名仍然会上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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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新体系建设不能光看指标

创新对国家经济发展极其重要，中央文件多次进行了强调。仔细研究全球创新指数排名后我们知道，中国的创新体系建设还是应该自己深入思考，而实际也在进行，有很多不错的观察。

全球创新指数的评价体系，是一种面对全世界国家的大而化之的评估。虽然有近百个分项指标，但并不能精确地分离出创新成功的关键因素。如果中国为了提高全球创新指数的评分作出一些调整，虽然可以迅速实现目的，但反而可能是浮于表面的，甚至只能指望评分者改变主观印象。

中国应该对自身国情进行独立自主的分析，找出提升国家创新实力的切实办法。过去数年，中国的努力已经收到了成效，即使在全球创新指数排名上提升不多，在具体的分项排名还是可以观察到的。

我们不应该妄自菲薄或者错误理解，以为中国的创新实力就是全球第25名。如同中国近年来在高水平科研领域仅落后于美国，以实际创新成果而论，中国的创新成就也不差，应该有这样的自信。

全球创新指数各分项中，其实最有意义的就是“知识和技术产出”这个指标。制度这类的“投入”指标再好，最终也要落实到“知识和技术”上产生成果才有意义。例如香港的全球创新指数排名一直在第十名左右，排名很高，主要是“投入”类指标得分不错。但是香港有什么创新产出呢？由于基本没有工业了，实际产出微不足道。中国坚持制造业立国，把工业技术发展好，创新表现就不会差。即使中国在“创新投入次级指数”排名不高，也没有关系，这只能说是全球创新指数的体系设计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