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春雷：维吾尔族的危机是错过现代化

编者按：当前的维吾尔社会遇到很多问题：贫穷、落后、失序、犯罪、暴力……而最重要的，是这个前现代民族难以融入国家的快速发展，无缘参与现代化进程。正因为整个民族陷入困境，个体的挫败感和反社会心理才会引起少数其他成员的共鸣，导致惨案不断发生。

摄影：王身敦

八十高龄的老作家阿布拉艾合米迪身材魁梧，一头乱发，斜躺在一张大炕上。炕沿堆放着一摞摞书籍，面前的小桌上摆着一叠手稿。他用生硬的普通话抱歉地解释，自己有腰椎间盘突出的毛病，“这个病坐着站着都不舒服，干什么都得躺着，疼得睡不着，只好抽莫合烟。2000年以后开始写作，同时研究近代维吾尔文学和古代维吾尔语，出了8本书”。

他心目中的喀什与众不同：“喀什这座城市的特点，一是封闭，二是封建。说封闭呢，是喀什人只崇拜阿拉伯文化，不愿意接受其他文化，如果有人接受，会被骂成败类。喀什人很少与外界打交道，只有几个口里（即内地）来的商人，喀什静如止水，流动的只是商人和商品。再说封建，从前女人很少不蒙脸，我小时候街上根本就看不到女人的脸。解放后的很长时间，女人还是做家务，不能做生意，现在女人也做生意了。从前护士没有一个女的。喀什就像伊朗、阿富汗那样封建，两男两女都不能在一起吃饭。喀什经文学院多，全新疆的学生都来这里念书，封建势力大……”

阿布拉艾合米迪的父亲曾是三区革命地下工作者，1949年出狱，1950年在南疆地区公安处工作，不久调喀什劳动学习所当所长；阿布都拉自己15岁就参加了工作，先后在《 新疆日报》社当编辑，后因病提早退休。老人饱经沧桑，充满智慧，我乘机向他请教一直缠绕我的疑难问题：“你觉得暴恐问题与伊斯兰教有关系吗？”

他反问道：“如果暴恐分子的后台是宗教，这十几年来，为什么没有一个宗教人士被抓、被审判？我是共产党员，不信宗教，但我知道宗教对道德非常重视，没有一个让人尊敬的宗教人士会鼓动暴力。恐怖活动就是恐怖活动，不要把宗教扯进来。”

的确，宗教人士都明确反对暴力。乌鲁木齐“522”事件发生的第二天，喀什地区统战部邀请了20多位著名宗教领袖开会，大家齐声声讨。艾提尕尔清真寺的居玛塔依尔大毛拉（按：居玛塔依尔于7月30日遇害）谴责说：“恐怖分子不是人，这是反人类、反社会的罪行。伊斯兰教坚决反对无辜杀人，恐怖分子相信他们死后会进天堂，《古兰经》没有这样的教义。恐怖分子死后是要入地狱的。今天我做礼拜时也说了，我们维吾尔族不是恐怖民族，他们不能代表维吾尔族……”

我又问：“你认为民族分裂势力在维吾尔民族中有市场吗？”他说：“‘东突’建国是国外有人提出的，他们瞎搞。人民喜欢他们吗？我不相信。就算国内有人同情，也没几个。我知道绝大多数维吾尔族人只希望社会和谐。其实很多事情是单纯的社会问题，比如家里花了十几万元钱读书，毕业了却没事干，只能当炊事员、保安，心理不平衡，受人挑拨，就走上了邪路。”我说：“现在暴恐活动不断发生，内地汉人流行一种观点，认为政府太软弱了，应该强力镇压，全面反恐，你怎么看这种观点？”

他说：“我不赞成。现在一出事，街上到处是兵娃子，政府把精力都放在这上面，忽视了经济建设，这不好。因为几个人而怀疑所有人，搞得人心惶惶，这正是恐怖分子想达到的目的，上了他们的当，越这样问题越多，反而给他们制造同情者。你端着枪在街上盘查的，都是无辜的普通老百姓。坏人都在暗处，只是极个别，就应该相信群众，依靠群众，由专门机构暗地里去抓。政府还是要着重解决民生问题，给青年人提供就业机会，生活好了，就没有人铤而走险。”

我后来采访喀什师范学院的买买提祖农阿布都克力木教授，谈到相关问题，他的观点与老作家的类似。他表示：“宗教人士没有问题。每周五讲经，他们还结合国家政策讲，故意杀人要进地狱。那些暴恐分子没文化，不读《古兰经》，也很少去清真寺，他们主要看国外的视频。我曾经在英吉沙县挂职当乡党委副书记，见过很多这种年轻人，95%以上是小学毕业，没上初中，技能培训业不参加，不听父母的话，没事可干，就赌博、喝酒、打架、看视频，很容易被人利用。”

在他们看来，那些参与暴恐活动的年轻人，绝大多数并不理解《古兰经》，也不懂什么泛突厥主义理论，他们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失败者，无知、失业、叛逆、贫困、绝望，被国外政治势力利用，采取邪恶的手段，为一个错误的目标奔向地狱。归根结底，这是社会经济失败的产物。要解决问题，应该从改善社会经济状况入手。

他们分析得不错，但还不够深入。我觉得，暴恐活动的频繁发生，不仅仅是社会经济问题，它还反映了维吾尔民族强烈的边缘化焦虑，以至于某些个体失控，做出了危害自身的极端反应。当前的维吾尔社会遇到很多问题，贫穷、落后、失序、犯罪、暴恐……而最重要的，是这个前现代民族难以融入国家的快速发展，无缘参与现代化进程，眼看被其他民族甩得越来越远。正因为整个民族陷入困境，个体的挫败感和反社会心理才会引起少数其他成员的共鸣，导致惨案不断发生。在我看来，维吾尔民族的当务之急，是摆脱孤独与落后，融入国家和时代发展主潮，转变为一个现代民族。

我遇见过一个名叫库尔班江的淳朴青年，21岁，正在喀什师范学院学习。我问他大学毕业后准备干什么？他诚恳地告诉我，他未来职业的优先顺序是：第一，考公务员；第二，找一个美术编辑或艺术设计方面的工作；第三，回到家乡参加考试，当一名美术教师；第四，自己开一家文化用品商店或画廊。我问他是否想过到内地打工？他说很想去深圳、上海打工，看看外面的世界，但是不敢去，希望以后有机会去旅游。

我看见一个普通维吾尔青年的梦想，与任何一个汉族青年无异，只是选择狭窄得多。他勤奋学习汉语，达到了简单交流的程度，完全可以前往内地寻找机会。然而目前这种氛围，让他感到恐惧，遗憾地将中国最具活力的城市从名单上抹去。他的生命或许有其他可能性，更远大的前程，但恐怖分子的炸弹，把他的一生禁锢在塔里木盆地。

库尔班江可以把自己禁锢在塔里木盆地，一个民族不可以。喀什地委宣传部的陈丽说：“喀什有大量剩余劳动力，这些年轻人不懂普通话，多数只有小学、初中毕业，没有技能，信仰和生活习惯又很特殊，没有能力自己出门打工。政府只好帮助他们，通过援疆干部在广东比如韶关找到可靠的务工企业，签订合同，接着还要动员招工、辅导语言、培训技能、办理保险、派出领队、配备厨师、调解纠纷、保障权益，像保姆一样关照。花了这么大的代价，无非是希望他们能够增加收入，掌握技能，适应现代社会。可是一个韶关‘626’事件，引发了新疆近200人死亡的‘75’民族冲突。如果发生在其他群体，韶关事件无非是一起普通的社会治安案件，但是发生在维吾尔人身上，就变成了民族问题。政府付出了这么多心血，毁于一旦。”她沉重地接着说，“许多人对我们组织劳务输出不理解。是啊，四川、安徽的农民去哪里打工，政府就不操心。可是在喀什，政府不组织，他们能去哪里？”

喀什地区转移剩余劳动力到内地务工，既解决了贫困问题，又学习了现代经验，无疑是一件好事。国外有人指责这是官方试图“汉化”维吾尔民族的“阴谋”，他们并不关心维吾尔人的生活和未来，只想将维吾尔民族当成一个凝固的标本。事实上，民族也必须与时俱进。除非与其他民族交往，参与现代化进程，维吾尔民族无法独自获得现代性。

解放后没有在新疆民族地区大力推行普通话，现在看来是一大失误，影响了民族之间的交往。直到2000年，新疆自治区政府才开始推动双语教学。喀什郊区的夏马勒巴格镇中心小学是走在前列的一所学校，校长阿布都艾尼阿布力孜介绍说：“我们2005年开始办双语教学的第一个班，以后逐年扩大，到了2008年，从一年级开始全部都是双语班。教学要求是，小学四年级具有汉语听说读写的能力。”他说双语班比普通班更受欢迎，家长都希望孩子学好汉语，前几年还有不少家长走后门送孩子进双语班。

有人担心双语教学会导致维吾尔传统文化被忽视，的确会这样，但如今维吾尔族面临的最大危机不是失去传统，而是错过现代化。汉语不仅仅是汉族的语言，而是“国家通用语言文字”，是56个民族的“族际共同语”，中国每年99%的出版物，包括政策法令、新闻资讯、科技情报、学术文化，都使用汉文表达和储存。少数民族学习汉语，并非汉化，而是认同这个国家，希望分享国家资源，参与国家建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