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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路:孔子是怎样祈祷的?

2014-11-06 22:14:35 作者: 王路 评论: 字体大小 T T T 扫描到手持设备

王小波写过一篇文章聊他眼里的国学,说他为了搞明白流传几千年的国学是怎么回事,专门花了很大功夫读周程朱张。然后得出结论:他们都是在扯淡。

所以王小波认为,宋儒反不如先秦活泼。

淡,有各种扯法。王小波没有抓住宋儒扯淡的要害。比如程颢这句话:某书字时甚敬,非是要字好,只此是学。

——这个淡扯好了,能把中国古典学术的精神搞明白一半以上。禅宗讲究参话头,一个话头能扯出一篇公案。今天我们就扯扯程颢这个话头。

字面意思很简单:我写字时很恭敬,不是要把字写好,是因为这就是学问。

不擅长扯淡的人,翻译出来,就到头了,再随便举几个周边例子来佐证,就完了。但儒家的东西讲究的不是举同类的例子,而是要往深处挖,举一反一,闻一知二,还不够,要举一反三,闻一知十,才能有点意思,把味道给榨出来。

学问这个东西,有小学问,有大学问。说一个人有学问,读过百十本书,拿过学位,熟练操作挖掘机,这是小学问,也叫技艺。程颢谈的,是大学问。

技艺没办法迁移。所以古人常说,诗词是小道,书画是小道。哪怕你靠这个赚得盆满钵满,比如齐白石大笔一挥,比一台印钞机还赚钱,但仍然挡不住它是小道。原因就在于,技艺上的东西,迁移不了。

一个书法家,润格再高,把他手砍了,就完蛋了。他苦练五十年所成的技艺,登时就坍塌了。——你能保证王羲之晚年不得帕金森吗?余秋雨曾忧伤地说,看到那些年高德劭德艺双馨的大师行将就木,就忍不住感叹文化的积累往往要以生命的枯萎作为代价,心拔凉拔凉的。

余大师多愁善感了。这些死掉的,是器,不是道。《周易》说,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道层面的东西不死。上周聊潘雨廷先生,引了他一句话:锻炼身体不是为了身体好,是为了得到一样东西,这样东西你身体再差也没关系,死了都没关系。(死了是我加的。)我说他这个意思程颢早就说过,其实俩人谈的是同一个问题:什么是学问?

你做一件事情,从中得到的东西,不止于这件事,可以运用到万事万物上,这才叫学问。一个人恭恭敬敬写字,写了五十年,写成天下第一,把他手砍了,但他恭肃的态度,不会随之消失,一定会在和万事万物的接触中体现出来,这就是学问。

但这种学问不是凭空来的,是慢慢养成的。一个人不可能做所有事情都不敬,一写字就敬了;也不可能做所有的事情都敬,唯独一件事不敬。所以孔子说,一个孝悌的人,同时又好犯上,不大可能;一个从来不犯上的人,好作乱,根本不会有。

人的气质是连续的。一个逗比的人如果有一天变成面瘫君,那一定是真的得了面瘫的病。不然做不到。用佛家的话讲,是无始以来的串习所致。(佛家认为没有终始,所以说“无始以来”。)串习就是接连不断无数辈子的熏习。你的父亲这样,祖父这样,祖祖辈辈都这样,这种特质沉淀到你的基因里,成为你基因分子结构的一部分,就是串习的力量。所以阿罗汉也会生病,那是宿昔所造之业感得今天之果。(说白了就是阿罗汉昨天吃了地沟油,今天也会拉肚子,这就是业。)

要涤除这种影响,就要经由成千上万成万上亿次新的熏习,比如钢琴家练琴,每弹一遍就是一次新的熏习,直至无数遍后,之前的习气会变淡,被新的熏习所覆藏。但是你看钢琴家的一双手,看书法家的一双手,仅从手上是看不出来他的功力的。

好,现在转过来说“敬”。敬,这种东西,也是需要熏习的。一个人三十岁前生活很不检点,三十岁生日时说我要开始认真生活了。不能信。要到他真正认真了五年十年乃至更久,才能慢慢相信他。因为串习的力量可能强大到一辈子都改不过来。

“敬”不是悬空说的,敬要系缚在一件件具体的事上。跑到西藏磕几个长头,看到蓝天白云,顿感心情舒畅,仿佛有神在加持,这不是敬,只是外境在心上的折射,晚上回到酒店到了包间又喝嗨了。也不是在家点根儿香,往床上一盘腿儿,听两遍大悲咒就叫敬的。等回头钻到胡同蹲茅坑时又忍不住骂:谁他妈拉了屎不冲?

敬,也需要无数遍的练习。这种练习必须依附于万事万物,不能悬空。一旦悬空,比如静坐,那是“静”,而不是“敬”。朱熹王阳明都是从这里过来的。朱熹早年跟着李侗学习,喜欢静坐,后来发现问题,对静坐的态度就不一样了。(但他晚年对李侗的认识又有转变,这里不详聊。)而王阳明三十岁以前也喜欢导引术,类似气功,后来发现问题,就教弟子不要好静,要在事上磨炼。只好静的话,碰见很多事一起赶来,就乱了,看似“收敛”,实则是“放溺”。

比如你正在做报表,做到最要紧的关头,领导突然叫开会,你的快递又来了,你又肚子疼要上厕所,怎么办?只一味好静,这种问题根本解决不了。弟子问王阳明“主一”是不是主一件事情,精力贯注于其上,心无旁骛?王阳明说,不是,主一是专主一个天理。

主一不是主一件事,而是有一个东西,一根绳,系住千事万事。这根绳,就是敬。“主一”并不是王阳明发明的。只是近年王阳明流行,很多人以为那些都是王阳明的个人创造,这是不了解学术源流的误解。《二程粹言》里说得明明白白:“主一之谓敬。”

“敬”和注意力集中是两码事。看悬疑片停不下来,眼睛瞪得大大的,哈喇子都流出来,不是敬,因为这时候你是被动的,是在被影片牵着鼻子走,丧失了主宰的能力。而“敬”是主动的,是自己掌握主宰的能力。

《朱子语类》说:“于无事之时,这心却只是主一。”到了曾国藩,干脆不提“主一”,直接说“主敬”。因为老谈“天理”有点玄,让人老想琢磨天理到底是个啥,谈“主敬”,立马好懂了。

宋明清儒之间虽然有诸多分歧,但在大关目上,是完全一致的。这种一致的地方,就是他们的学说都本于孔子,都是对孔子思想的发挥和细密化的工作。

弟子问孔子什么是死,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孔子是从不谈怪力乱神的。但同时,孔子又对祭祀相当重视。他说: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在祭祀的时候,你要把神明当成确实存在的东西。孔子最看重三件事,头一件就是斋戒,斋戒,就是祭祀前的准备。

子贡要去掉祭祀的羊,孔子说,“尔爱其羊,我爱其礼”。(这个故事可与禅宗“南泉斩猫”公案同参。)为什么孔子如此重视祭祀呢?正是因为,祭祀是让民众“敬”的最重要的手段。失去了恭敬之心,民众就会“放辟邪侈,无不为已”。

但孔子真的信神吗?孔子生了重病,子路请求祷告,孔子拦住他,说“丘之祷久矣”,意思是,不用了,我已经祷告很久了。这句话很值得玩味。子路是朝夕侍奉在孔子身边的弟子,和孔子关系最亲密,但怎么连他都不清楚孔子经常祷告这事儿?可见,孔子的祷告,并不是具备了仪式的那种祷告。孔子的祷告,是在对待万事万物的时候,存一颗“祭如在,祭神如神在”的心。此之谓祷告。

《论语》第十章《乡党》,讲孔子一言一行,闲居如何,吃饭如何,在朝廷如何,见长者如何,所有言行,无一不敬。因此,孔子说“丘之祷久矣”,既有一种悲天的态度,告诉子路祷告于疾病无有帮助,又有一种悯人的情怀,不忘借机教诲。

孔子的精神,最常见的言诠是“仁”。“仁”在不同语境下有不同的涵义,“敬”也是仁的一端。孔子说“君子无终食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到孟子那里,“吾善养吾浩然之气”。仁、浩然之气、敬,三者内涵各各不同,但有一点,是一致的,就是无论何时何地,这一样东西都跟随着你,在这里下功夫,得到的才是真正的学问。这东西是伴随着你的气场。有气场的人往这里一站,别人就能感受到。

但真正感受到的时候,就又不是“道”,而是“器”了;不是“理”,而是“气”了。所有形而上的东西,一旦呈现出来,就是形而下的。

所以诸位请思考一下,程颢这句话为什么不这样说:某做事时甚敬,只此是学?

这样说,就没意思了,就空洞了。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东西,也就放之四海而皆没用了,因为它丧失了针对性,不能再具体指导某件事。这是其一。

其二,为什么不说:某书字时甚敬,只此是学?而要在中间加一句“非是要字好”?

恭恭敬敬地写字,字自然会好吗?不一定。恭恭敬敬地对着三流的字帖写,可能越写体格越卑下。有人认真作诗一辈子,但囿于眼界和见识,始终脱不了村夫野老的气息。但刨除这种情况,方法对路,取法乎上,恭恭敬敬地写,字通常是会越来越好的。

那为什么还说“非是要字好”呢?

答曰:一旦要字好,便不是学问。

这一点很晦涩,也很关键。一旦有所期冀,就会有损持敬之心。

儒家认为,学问的功夫一定要做到这种程度才算完全,才算止于至善:空中没有一丝纤翳,胸中也没有一点渣滓。一旦存有追求字好的心,就损伤了学问。字的好坏,是不待问的,是在学问之外的。要字好,“敬”就不纯粹,不完整。唯有将“敬”从写字中独立出来,才可以成为“理”,自在穿梭于万事万物之中,往来无碍。

潘雨廷说,锻炼身体可从中得到一样东西,这样东西你身体再坏也没关系。我刚才加了一句,“就算死了也没关系”。如果往神秘一点的地方说,是这样的。

这样东西,不仅可以从一件事转到另一件事上,还可以在人与人之间流转。打个比方,你的资料不仅可以从你的电脑里同步到你的手机上,还可以从你的设备上传到云端,和同一种型号的设备共享。

明白我的意思吗?一个作风严厉的领导,他带的队伍,会打上他的烙印,带上他的气质。一个恭肃的人,收了个徒弟,徒弟如能继承师父的学问,当他提到师父,谈到师父所教的学问,必然带有恭肃之心。这种气质,就从师父身上流转到徒弟身上了。纵然师父死掉,这种气质不死。

不过,一个人不会完完全全是另一个人的复制品,而要受到周围所有人和物的熏染,在这些力量的共同作用下,呈现出不同的气质。而一个人气场越强大,对周围人的影响越明显。

我跟基友在一块,可以讲荤段子,但在一个严肃的畏友面前就不会,因为气场不同。他这种设备不能接收我特定格式的信息。所以《周易》上说: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水流湿,火就燥,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

圣人作,这个“作”,和“不作就不会死”的“作”一个意思。

为什么不说“万物作而圣人睹”呢?因为只有圣人,才负责“作”,万物不具备“作”的能力,万物要作,只能是“作死”。

圣人,是制定轨范的人,是有力量改变万物的人,是这个世界的坐标画定者。哪怕一个普通的人,只要他有力量影响周围的人,改变周围的事物,在这一点上,他和圣人等同。“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和“圣人作而万物睹”是一个意思。

因此,孔子死了,他的精神可以被程朱陆王继承,而他们又各各呈现出不同的面貌。张载说,“为往圣继绝学”,所继之学,就是能在不同时代不同人心中流转无碍的东西,也正是程颢说的“只此是学”的“学”。

责任编辑:旺旺
来源: 凤凰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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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
2014年12月28日 ~2014年12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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