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人》：人书合一

我小时候最喜欢的评书演播是《大隋唐》，那时候只是每天中午风雨不误地听书，却从不关心这书到底是谁说的，也是在十几年后，在同样喜欢评书的父亲的嘴里知道，那位曾经我最喜欢的演播者，他叫陈青远。

陈青远先生在1988年就过世了，他没有袁阔成和单田芳、刘兰芳的长寿，也错过了互联网在中国兴起之后评书艺术的再次民间式繁荣，不过，正因如此，现在偶尔从网上寻到陈先生的一些演播段落，如获至宝。

从渐渐了解到的关于陈先生的身份，尤其是1949年这个国家天翻地覆的前前后后，会觉得他可能就是小沈阳主演的这部电视剧《说书人》里的主人公金凳（小沈阳饰），不过，我翻遍关于评书行内的代际谱系，却很难找到名字只有两个字的书家。

其实，若多少了解一些评书的渊源，就能知道，《说书人》里金凳和秦凤鸣（吴健饰）身世的起承转合其实跟这个行业里许多大家的经历颇契合，比如，评书一直兴旺于京津和辽宁地区，而这些地区在抗战时都被日本人占领，所以，那时大多数的中国民间评书家一定是要跟日本人打交道的；而中国的传统评书，说来说去也不过那4个字：忠义爱国，从业内称“丘山”的《岳飞传》到称“黄脸儿”的《隋唐》，无不如此，因此日占东北、华北期间的那些评书表演家们，但凡能活下来的，无不经历过瘫软的现实与崇高的情怀之间的剧烈矛盾，像《野火春风斗古城》里上杨立新饰演的那位说书先生豪迈地说着八大锤会战朱仙镇而死在日本人的枪下的事，现实里无所耳闻。

因为，绝大多数的说书人都来自民间，行为有较为严格的师承体系和帮规行风约束着，那些祖上留下来的规矩保障他们即使在是经济凋零的年代仍然能混上口饭吃，正如《说书人》里李立群饰演的孙鹤亭，作为北平城首屈一指的评书大家，如果不是执拗不肯给汉奸、鬼子说书，也许真能在鬼子的眼皮子底下混得不错。

剧中那个叫佟二的汉奸，不是也开场说书“创业”了吗？

《说书人》最深刻之处倒不是一众说书人的命运机缘，而是作为侵略者的日本军队，亦曾向当时的占领地派出专司文化产业的军官，牛岛（吴云飞饰），而牛岛在北平他的地盘上执行大东亚文化共荣的手段之一就是扶植亲日的中国民间评书大家，意在令占领地的中国人价值观发生潜移默化的改变。

不过，话还要说回来，若日本人没有占领北平，没有打乱北平民间曲艺界原本平静的生活和既有的秩序，则茶馆跑堂出身的练家子金凳就几乎没有机会成为孙鹤亭先生的关门弟子；金凳成名于乱世，立腕于侠肝义胆，这跟他的师兄秦凤鸣就形成了强烈对比，可以说，金凳这个颇有侠义精神和爱国意志的半路出身说书先生的性格来源于茶馆书场，是跟书中人物的侠肝义胆学来的，“梁子”里那些宝贵的中国传统故事――主题莫过那4个字――忠义爱国――他全信；而如秦凤鸣者，其实是只信一半，很难达到人书一体。

剧中有几段故事，内容非常好：

日本人统治了的北平，孙鹤亭逃难去了，只有大徒弟秦凤鸣在王掌柜茶馆又说起了之前师傅说过的长书，熟客们为了孙七爷的面子都来捧场，凤鸣一时风头无两。日本军队的文化官员牛岛为了控制北平文化圈，又不想撕下那套“文化”的伪装，就在王掌柜茶馆和曲姑戏院的对面开了一家现代文化设施电影院，而且还会为看电影的中国观众免费发放白糖，抢走了学艺不精的秦凤鸣绝大多数的观众，令孙家班的生计陷入危机。

还有，共产党地下组织的负责人丁卯春发展了说书先生金凳，面对当时日渐猖狂的汉奸说书人佟二，他们使出一计，叫借刀杀人，他们借金凳学谁像谁的说书人天赋本事，模仿佟二的声音给来自延安的广播站说八路军抗日的评书，为此丁卯春还找到了秦凤鸣，于是一直不和的孙鹤亭的这两个徒弟终于在抗日锄奸的大目的下进行了第一次兄弟合作，金凳负责录音，秦凤鸣则负责把这个消息捅到日本人牛岛那里，并最终除掉了牛二。

其实，这两个故事里，除了既有的侵略和反侵略的意义之外，传统说书人在那个年代，尤其是应付外来现代文化的冲击，也颇值得品味一番，日本人的免费电影院和录音技术的出现，都在抵消着传统评书的魅力，危胁着传说评书的生存，这时候，又没有孙鹤亭，怎么办？

这时候，我觉得那“人书合一”4个字就更加有意义。

《说书人》说到底是个宣扬爱国主义的文化人故事，它讲的不但是从抗战到解放后的一代文化人的艰难曲折的生活，更讲了孙鹤亭传家的“梁子”的真正秘密，正如剧中的另一个故事，解放后，前汉奸仇良恶性不改，为了减轻自己的罪行，以检举名义，歪曲事实地指责秦凤鸣曾经给日本鬼子说书，是汉奸，而师弟金凳是他的同谋，而二人只有金凳的姐姐金柜可以作证，但因之与金凳的亲姐弟关系，金凳和秦凤鸣仍然被蒙冤带走审查；在看守所中，一直不算和睦的师兄弟闲极无事相互说书、挑错，真是好不快乐，而“正出”的大弟子秦凤鸣也开始从“庶出”的师弟金凳身上明白了做一个成功说书人的真正秘密，不但要修书，还要修心。

观众们其实也沿着秦凤鸣的思路悟到了这样的“人书合一”。

巧的是，《说书人》播出的时候，其它几家卫视台正在播《精忠岳飞》，中国人绝大多数是从传统的“丘山”即刘兰芳版评书《岳飞传》了解评书的，看着看着，我才发现，其实，几十年前《岳飞传》评书在我们这代和上下两代中国人中的影响是巨大的，或者说，我们这个民族也早就被这样的忠义爱国的文化深度催眠了，我是流着眼泪看完岳爷爷冤死凤波亭的，虽然我不是说书人而只是一个普通观众，但我明白了，所谓人书合一，亦如此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