菁城子：历史进步主义的歧途
很多人在批评时局的时候，经常将晚清民国自由的风气拿出来，和当下对比。即使现在财富远远富足，他们依旧认为，某些自由的进退是可以辨析的。这是恰当的方法。不过，当批评对象指向是美国，他们又经常犯“历史进步主义”的错误，即认为美国历史的发展是螺旋式的进步，当下制度是对前代的超越。
例如，资本不再自由放任，普选扩大，对妇女儿童保护，动物保护，禁枪，环保主义，福利主义。提及这些事情，很多知识分子认为这体现了美国社会的进步。林达几乎是以悠扬的笔调在描述美国历史的“进步倾向”。即使是很多自由明显被侵蚀，他们也会认为这是“历史进步的必然”。
前几天我在网上看到徐贲写了一篇文章《民主社会中的良心》，谈到一个案例。新墨西哥州某市有一家由夫妻俩经营的照相馆，叫爱琳照相馆。2006年的一天，有一名叫威罗克的客人要求店主到同性恋的婚礼上去照相，女店主爱琳婉言拒绝。她说：“我们不提供同性恋婚礼的照相服务，但还是谢谢你光顾。”来客于是向州人权委员会投诉，指控爱琳照相馆违反了平等法规，涉嫌歧视同性恋者。
在听证会上，男主人辩解称，为同性恋者拍摄婚礼照会违反他们的宗教信仰，他们的宗教信仰受法律保护。州人权委员会和上诉法庭都没有站在爱琳照相馆这边，他们判决爱琳照相馆败诉并支付诉讼费。
如果对美国立国精神有最起码了解，很能清楚断定，这是财产权利受到侵犯的典型案例。据说这个案件在美国法学界和伦理学界引起很大争议，我只能说可见美国知识界自由精神的堕落。
私人照相馆决定交易对象，这是财产权利的自然贯彻。无论出于宗教信仰的原因，还是个人情绪厌恶，她以何种理由拒绝交易，都是对自己财产的处分，并且承受生意落空和名誉可能损失的代价。
对方可能会感到不痛快，但是绝不能说他的权利受到了侵犯。如果仅仅是个人感受的被侮辱感受，就能要求国家强制交易，那店主的权利还有何保障？
美国历史的进程很多此类的法案，这是对美国立国精神的损害——正是立国者强调对财产权利的绝对保护，才使美国奠定繁荣之基。现在很多人声称，如果按你所说，为什么美国不是停滞不前，而是继续保持繁荣呢？
我的回答是，美国人还保有很多宝贵的自由。如果财产权利被大量侵犯，美国的竞争力会不断下降，事实上已经在出现。
美国的进步主义者可能看不到这一点，而很多中国学者脑中的美国历史，却是不断进步的趋势。面对这类明显倒退，他们也能用各种花哨说法遮掩过去。例如徐贲在文章中就把这种冲突模糊成“良心对立”，即爱琳夫妇的“宗教良心”和“社会共善”的冲突。
徐贲引用托马斯·阿奎那的观点说，所谓的“社会共善”指的是“正义（公正）、德性、和平、平静、友谊、交流、共享”这一类的集合，它是维持社会秩序的基础。爱琳夫妇的“宗教自由”正是和“不歧视同性恋”的社会良心相冲突，所以应该让步。
这真是胡说八道。从来都是个人才拥有“良心”，所谓“社会良心”只不过是某些人想要表达自己意愿，以多数人名义捏造的假托。它是某些理念的塑造。
事实上，社会秩序维持的基础是合作，而合作的前提是对个人产权的尊重。不尊重产权的社会将使人际互相仇视对立，制造冲突，最极端的情形是社会解体。
“社会良心论”者总有一堆含混不清，可以随时套用的概念来干预产权，侵犯他人。爱琳照相馆如果抬高照相收费，是不是意味着违反了“友谊、交流、共享”的“社会良心”呢？
我举这个案例的目的是，很多学者面对发达国家的历史进程，总是陷入莫名的崇拜而失去分析能力。历史不是自动进步，也不是自动衰落——历史是由人推动的。人行为的动力是观念，观念有对有错。在历史进程中，自由和反自由的观念总是参差间杂，只看它在政策推动中起到多大作用。
近代自由主义思想的兴起，成了资本主义大发展的动力；从一战到二战的惨祸，国家主义和社会主义则是最大的祸首。历史兴衰起伏，没有什么必然性。
我们这个时代所享受的文明，是因为二战后自由观念重新占据主流的结果。一旦自由的传统丢失，回复到国家的壁垒森严时代并非想象。
我经常和福利主义者讨论，他们总是用轻蔑的口气说，福利主义是资本主义发展的必然阶段，是历史进步的趋势。只要他们说这话，我就知道，他们忘记了平日里熟读的“权力导致腐败”的格言。在一个社会中，国家的权力越大，大到帮你养育小孩和养老，大到它包办医疗和住房，那一定是非常危险的。
他们还冀希望用民主去监督庞大的权力，其最完善的后果是精密的控制。在国家福利主义之外，有一条通往自由与繁荣之路，那就是最小的政府和自由的市场。可惜，他们忘记了经济学原理和政治学常识，用“历史进步主义”麻醉自己，将国外经验不假思索地搬过来。对于旁人的说服和经验警示，他们通常不加理会。
19世纪后期到整个20世纪，有一种声称要由政府控制指导生产和分配的政治哲学曾经盛嚣尘上，自诩为“进步主义”，它就是社会主义。
社会主义没落之后，另一种更有诱惑力的政治哲学——福利主义兴起，它主张政府包养民众的医疗教育住房养老。现在很多学者就是在“进步主义”旗帜的感召下，积极地为新型全能政府添砖加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