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朝：地图控的星辰大海

竹子削成小棍，绑成一个奇怪的架子，在一些节点上固定着细小的贝壳。这种东西一般出现在美术馆，供大家讨论一下现代艺术。然而这却是一件“实用器物”——贝壳表示岛屿，而小棍是航道。这件小小的艺术品是密克罗尼西亚人的地图，马绍尔群岛上的原住民用这个办法标记如何在岛屿间穿梭。这些原住民算是生活练就的地图脑袋，在一个缺乏记忆的文化中，用这种方式记录大海的坐标。

美术馆里还有维梅尔的画，《军官和带微笑的女孩》。窗口的微光映亮了少女的脸庞，逆光中军官带着大帽子，仿佛刚讲了一则有趣的轶事。而两人后面的墙上，是一幅精致的地图。据考证，十六世纪的荷兰地图算是奢侈品。悬挂地图能表现良好的教育、财力，可能还有“放眼世界的胸襟”。而画家本人也是个地图控。画中的地图实有其物，被维梅尔一丝不苟地钉在这面艺术世界的墙上。

以上这些，连同其他关于地图的冷知识，就收录在肯•詹宁斯（Ken Jennings）的《地图控：描绘宽广、奇异的地理迷的世界》（Maphead：Charting the Wide, Weird World of Geography Wonks）里。这位国内的读者恐怕并不熟悉的作者是个奇人。最近一次他出现在全球观众面前，是和IBM公司推出的人工智能比赛抢答智力题。1974年出生的詹宁斯直到2004年参加“危险边缘”（Jeopardy！）节目——一个美国知识问答真人秀——之前，都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物。但他一登上舞台，就用海量的冷知识霸占了冠军宝座，一口气拿下了七十五次冠军，出现在电视上长达半年。最终，当他被另一位选手击败时，已经赚取了两百五十万以上的美元，靠一个真人秀成为了百万富翁。从此，这位冷知识之王干脆以此为生，不仅为电视台设计知识问答类的节目，写作专栏，还出版了三本书。第一本讲他参加节目的故事，第二本是一个包含八千多道知识问答的题集，而第三本地图趣谈集也就是这本《地图控》了。

詹宁斯的新书《地图控》。

据詹宁斯说，他自幼就是一个地图控，儿时最好的玩具就是几幅地图。他靠着过目不忘的能力，记住了许多事情，其中就包含很多地理知识。成为百万富翁以后，他对地图的兴趣还是那么浓烈，不仅开始收藏珍本地图，还查阅了大量资料，采访了不少“地图脑袋”，写下了这本书。

有关美国人的地理知识水平，从网上一搜就能找到不少段子。有一个还和中国有关：冷战年代负责对付中国的高级官员，居然搞不清楚西藏在哪里。詹宁斯在书中详细讲述了另一个故事，可以算是为这些嘲讽给出了一个切实可信的证据。1983年，迈阿密大学的一位老师戴维•海格伦（David Helgren）给一百二十八名学生来了一场地理小考。考试方法也简单，一张空地图，一列地名，要求学生把地名填进去就行。地名有简单的：大家的所在地迈阿密、伦敦、南太平洋；也有的经常出现在新闻上：苏联、福克兰群岛（1982年，英国和阿根廷刚刚为争夺此群岛爆发过战争）；还有一些略有点陌生，算得上加分题：新几内亚、开罗等等。海格伦对于学生能拿多少分也不报什么希望，但是等到收回题目，成绩还是让他吃了一惊。一半的学生找不到芝加哥、冰岛或者亚马逊雨林；只有不到三分之一的学生能找到莫斯科或者开罗；而居然有十一个学生找不到自己所在的迈阿密。这件事从校报讨论，到被地方媒体关注，最后演变成了一场全国关于地理教育质量的大讨论。直到近三十年后，当事人还对当时的一些情景记忆犹新。而詹宁斯在写作这本书时，就采访到了海格伦教授本人。时至今日，美国人的地理教育依然堪忧，而詹宁斯这样的地图脑袋，则实在算得上是个中异类。

说他是异类，并非夸大其词，他和很多人就是这样被很多人认知的。书中介绍了一个叫莉莉•加斯金（Lilly Gaskin）的小姑娘，能从地图上准确地指出一百三十多个国家。这样的能力比99.99% 的美国人都要强，这还不算莉莉只有两岁不到。她和父母一起玩认地图游戏的视频被传到网上，同样引发了热议。知名电视节目奥普拉秀都在讨论这个小姑娘，甚至有人怀疑她的父母是否强迫她学习。然而事实是，小姑娘有着极好的记忆天赋，并且从中获得了很多乐趣。视频中，她的父母想停下这个游戏，得到的回应是小姑娘的尖叫：“继续！”詹宁斯采访了加斯金一家，也参观了一场儿童地理比赛。在那里，他见到了不少和他儿时一样对地图着迷的小孩，正在抢答各种知识题。因为表现得有点古怪，很多人对这样的小孩能否健康成长不免存疑。他们自己倒是像其他智力优异儿童那样茁壮成长。最早的一批获奖者已经成了哈佛、耶鲁这类名校的学生，其中一个刚刚获得了罗德奖学金（Rhode scholarship）。

地图控不仅来自这些天才儿童，也有不少以地图为职业，或者以地图为志趣的人。他们有的是国会图书馆负责地图收藏的档案员，也有在拍卖会上竞拍古地图的收藏家。当然还有那些制图师，过去他们走遍世界各地，如今则依靠卫星来编制地图。而这种变化背后，是那个可供探索的世界已经消亡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我们装在手机里的导航系统：每一个人的位置都被标记成地图上的一个小点。那些对世界感到不满足的人，转而向另一个方向寻觅。书中介绍的奥斯丁•莱特（Austin Wright）就是这么一位深入虚拟世界的人。他去世后留下了二十年的成果：两千三百张关于想象中的国度艾兰迪亚（Islandia）的资料，事无巨细地说明了这个岛国的地理信息、物产、风俗等等。现如今，即便是这样一个有点博尔赫斯味道的故事似乎也不足为奇了，像样一点的电子游戏都会提供丰富的地图，而虚拟世界的入口，就是我们面前那块屏幕。

其实也不需为这个四处有人的世界感到困扰，说起来，如今乃是地图的黄金时代。书中提到，二十年前一个人平均一周查阅一次地图，而如今地图已经唾手可得，方便易用，而且不仅包含地理信息了。这当然是拜如今方便、便宜的电子地图设备所赐，我们多少已经遗忘了过去到陌生的地方手持纸质地图东张西望的窘态。电子地图早已经变成了一桩获利极巨的生意，苹果、Google 之类的巨头为了你手持设备上的地图不断发起商战，而你连寻找饭馆这类事情都要随手一搜，让地图成了一家店铺真正的虚拟入口。这些绘制世界的产品，在过去这些年里的确改变了世界。

从太平洋岛屿上的原住民就能看出来，也许我们真有某种本能记录地理信息。而用地理信息的方式把我们的所思所想编码，恐怕也是从地图思维而来的一项思维方式吧。中世纪，人们用一幅罗曼司地图来表达情人渡过爱的难关。而詹宁斯向我们展示的一幅二十世纪初的画作《成功之路》，则是以地图的形式表现人生旅程，如何避开自满的陷阱，渡过失败之河，远离“坏习惯”、“糟糕的信誉”等岔路，通过“真知”、“理想”的大道到达“成功”的顶峰。这里，地图用来指出人生路径，算是说不上多么高明，但倒也实际的世俗智慧。

不过，读一读詹宁斯这本地图冷知识汇编，恐怕算不上奔驰在成功大道上的必需品。尽管这本书写的是最重要的文化现象之一的地图，涉及改变人类观念的诸多事件，但却不是一本地理教科书，也不是供你背诵下来参加地理比赛的知识手册。相反，这本书让我们看到那个百万富翁万事通詹宁斯的另一面：一个彻头彻尾的地图控，为一件既单纯又复杂的事情着迷三十多年。不管有没有一颗地图脑袋，这种着迷，倒是这本书的魅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