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摩托:从嬉皮士到绿松石—《地球的法则》书评
地球的法则
英国伦敦著名的“书店一条街”查令十字街上有家专业书店,名叫布莱克威尔(Blackwell),店里光是环保类书籍就摆了满满一个大书架,前几天我专程去这家书店买书,把环保书架上的书全部翻了一遍,发现基本上可以分成两类,一类是环保激进派,不但书名一个赛一个地耸人听闻,而且内容也是极尽吓唬之能事,仿佛地球马上就要完蛋了。另一类就是阴谋论派,从气候变化到核电站,从转基因食品到可再生能源,在他们眼里都是某个利益集团的阴谋,大家根本不必担心。
有趣的是,无论哪一派的书,都特别喜欢精装大开本,尤其是环保派的,为了用图片展现地球生态之美,往往不惜使用最好的铜版纸。于是,在左右两派的夹攻之下,我差点错过了一本模样普通的纸质版小书,它被夹在两本以“地球”和“宇宙”之类的名字命名的画册之间,稍不留神就会被忽略。
这本书名叫《Whole Earth Discipline》,作者为美国生态学家斯图尔特•布兰德(Stewart Brand)。中文版《地球的法则》也已由中信出版社出版,译者为叶富华与耿新莉。原书还有个副标题,叫做《一个生态实用主义者的宣言》(An Ecopragmatist Manifesto),不知为何中文版将其改为《21世纪地球宣言》,看似更加宏大,其实反而忽略了原书一个最重要的特质,那就是实用主义。
从表面看,这本书最大的特点就是颠覆了很多所谓的“环保常识”。比如,作者认为和农村相比,城市才是最环保的人居形式;核电站并不像传说中的那么危险,反而是一种很清洁的绿色能源;转基因农业不但没有绿色和平组织渲染的那么糟糕,而且和有机农业也不矛盾,是未来农业领域最应该发展的绿色新技术之一。上述3个论点看似离经叛道,但它们最本质的地方就是实用主义,作者承认超大城市存在诸多问题,但城市化几乎地球上所有人的共同选择,既无法回避也不能避免,只能去想办法适应这种变化。核电站和转基因农业也是如此,虽然都有出错的可能性,但都比现有的那些替代品好多了。所以作者得出结论说,从实用的角度来看,这是环保主义者最应该拥抱的两种技术。
不过,实用主义只是一种思考问题的原则而已,布兰德做出判断的真正依据,是他的思考方式。这本书的另一个重要特征就是尊重科学,布兰德启发读者用科学的思考方式来判断环保问题,而不是一厢情愿地异想天开。比如,在谈到城市重要性时,布兰德一方面用印度做例子,指出城市对于印度农民而言是一种解放,因此印度的城市化趋势是无法阻挡的。另一方面他又从科学的角度衡量城市对地球环境的影响,提醒读者在计算城市的生态足迹时,必须按照人均值来计算。照此算法,城市是对环境破坏最少的人居形态,比起居住在密度更低的地区的居民,城市居民人均消耗的土地、能源和水都更少,他们所排放的污染也更少。他还举了一个生理学的案例,指出城市和大部分动物一样,都遵循克莱伯法则(Kleiber’s Law),即动物将随着体积的扩大而导致其新陈代谢的效率增高,从小鼠到大象都是如此。
在谈到核电站时,布兰德坚持用数据说话。他先是通过实地考察美国的核废料填埋点,告诉读者核废料并不可怕,再通过对电网构成的分析,指出核电站很适合为电网提供基荷电力,这一点目前所有的可再生能源都很难做到。最后,他又计算了各种发电方式所需要使用的土地面积,以及整个生命周期里对温室效应的贡献,告诉读者核电为什么是最安全的。
同样,在谈到转基因农业时,布兰德也没有空喊口号,而是把重点放到反转人士提供的几个著名案例,对它们进行了细致而又科学的分析。比如,曾经被吵得沸沸扬扬的转Bt棉花花粉杀死帝王蝶事件其实是子虚乌有的,转基因玉米入侵墨西哥事件是被严重夸大的,而孟山都公司通过“终结者基因”使农民沦为奴隶的事件则是某些某些心怀鬼胎的人利用老百姓不熟悉现代农业经营方式的特点而故意误导舆论。最后,他又列举了几个正面的案例,比如夏威夷的转基因木瓜是如何拯救了夏威夷木瓜产业,以及科学家们为了能让数百万人远离失明,是如何发明出了黄金大米,并主动取消专利要求的。
在叙述所有这些案例时,布兰德都非常注意遵守一个科普界的共同原则,那就是尽量报道主流科学家的意见。科学界并不是如某些天真的人所想的那样,是一个永远不会犯错的团结的集体,科学家们也会犯错,科学有史以来就一直是在争论中前行的。报道主流科学家的意见,并不代表将来一定正确,但出错的可能性远比一家之言要来得低,因为集体智慧在大多数情况下是要优于个人的,这里面的道理其实并不难懂,很多人只不过是出于各种目的在装睡而已。
布兰德之所以能写出这样一本书,与他的个人经历密切相关。他是嬉皮士运动的发起者之一,和《飞越疯人院》一书的作者肯•凯西(Ken Kesey)过从甚密,并和他一起组织了一个名为“快乐的捣蛋鬼”的嬉皮士小团体,开着大巴车到美国各地宣传他们的理念,为他们开车的就是“垮掉派”(Beat)作家杰克•卡鲁亚克(Jack Kerouac)的著名小说《在路上》中主人公的原型尼尔•卡萨迪(Neal Cassady)。这个“垮掉派”起源于上世纪40年代,被公认为是嬉皮士运动的精神鼻祖。
一说起嬉皮士,很多人会以为这都是一群玩世不恭的邋遢鬼,但熟悉那段历史的人都知道,最早出现在旧金山的那批嬉皮士,和他们的“垮掉派”精神导师们一样,都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专业人士,他们发起这个运动,最根本的诉求就是求真,也就是追寻宇宙和人生的真谛,这种行为在上世纪50年代资本主义发展到顶峰时的那种骄奢淫逸的氛围里显得格格不入,这就是为什么当时的媒体给他们贴上了“反主流”这个易于理解的标签。
就拿布兰德来说,他本人是斯坦福大学生物系的毕业生,一生所做的最有名的事情就是在美国公众中发起了一场请愿运动,希望美国航空航天局(NASA)向全世界公布那张传说中的从太空拍下来的地球照片。这场运动最终获得了成功,NASA公布了照片,地球人第一次用外星人的视角审视自己的家园,并立即意识到偌大的地球只是茫茫宇宙中的一个小小的避风港,除此之外人类无处可以藏身。后来很多人都认为,正是这张照片促成了西方工业国家开始了环保运动,并让环保这个概念最终成为了全人类的共识。
布兰德年轻时还做过一件流芳百世的事情,那就是出版了一本《地球索引》(Whole Earth Catalog)。这本书和当时多如牛毛的嬉皮士出版物不同,没有沉溺于精神世界的幻想之中,而是为那些正在尝试搬离大城市,远离资本主义物质生活的嬉皮士们提供一本生活手册。书中列举了布兰德心目中的理想生活方式所需的各种器物,并附上了购买信息,非常实用。
嬉皮士运动后来发展成了一种追求神秘主义的避世主义行为,但布兰德此时却重回现实,开始研究互联网和电子产品,并曾经在麻省理工学院(MIT)的“媒体实验室”(Media Laboratory)做过一段时间的访问学者。2005年,他在《麻省理工科技创业》(MIT Technology Review)上发表了一篇题为《环保运动反思》(Environmental Heresies)的文章,认为当时环保界流行的一些观点既不科学也不实用,应该修正。后来他把那篇文章的内容加以扩充,这就是《地球的法则》这本书的由来。
作为一个在环保和生态领域工作了一辈子的老前辈,布兰德绝不会简单地谈谈技术问题就罢手了。在这本书的最后,他把自己的环保理念上升到了哲学的高度,从理论上对环保运动的现状进行了反思。他认为,要想真正地保护地球生态环境,那些号召大家回归传统农耕生活的所谓绿色环保理念是不适用的,必须在观念上来一次深刻的革命。事实上,这场革命已经在很多地方开始了,布兰德称其为“绿松石运动”(Turquoise Movement),也就是把环保的绿色和大海的蓝色混在一起,代表新一代热爱科学技术的环保人士。比起浪漫的传统环保人士来,绿松石派(Turqueys)们更讲究实际效果。他们不迷信传统,喜爱钻研高科技,对创新和风险项目更感兴趣。他们也不盲目崇拜大自然,不会要求别人勒紧裤腰带,而是运用工程师的智慧,想办法解决实际问题。
从嬉皮士到绿松石,这个转变看似巨大,实际上却是一脉相承的。两者所追求的都是一种可持续的生活方式,而人类目前的状况,无论左右,都不能令人满意。只有对盲目追求利润的资本主义,以及传统的绿色悲悯心态来一次彻底的反思,才能避免让我们的地球资源遭到灾难性的毁灭。
(原载《麻省理工科技创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