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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蒂格利茨:全球性危机需要全球性反应

2012-08-22 07:52:14 作者: 斯蒂格利茨 评论: 字体大小 T T T
本文为德国记者吕布克与斯蒂格利茨的对话,译自《未来源自危机》(德国黎曼出版社2009年版,中文版即将由中央编译出版社出版)一书。此次对话围绕全球金融危机以及气候危机的原因和未来趋势展开,严厉批评美国政府和华尔街的不负责任,批判了新自由主义。

(○ 为记者;●为斯蒂格利茨)

○ 危机的努力会变得简单一些吗?

● 我相信是这样。由于全球化,一个国家的复苏计划对别国的经济也会产生影响。例如,一家美国康采恩承包了一项大的基础设施建设项目,从德国购买机器,从韩国购买水泥,从日本购买设计方案,这里面就涉及利益,会给不同的民族国家带来利益,对该国刺激复苏的计划就有好处,因为这可以增加国内就业并带来利润。美国由于其巨大的债务负担,几乎再也无力继续承担世界经济领头羊的角色。如果想提振全球经济,那么,这副担子必须由许多个肩膀来分担。

这场危机暴露了全球化的根本问题: 它本应对消除风险做出贡献,然而却使美国的错误像一场恶性传染病那样蔓延到了全世界。倘若我们想阻止反全球化运动继续高涨,西方便应该作出迅速而强有力的反应,首先改善它与 “第三世界”的关系。对生物能源的补贴必须取消,因为正是这一做法,使耕地越来越多地用于能源生产而不是粮食种植。此外,补贴给西方国家农民的数十亿美元,更应该作为发展援助提供给穷国,让它们能满足国内的粮食和能源需求。

○ 放弃调控最终导致了危机的爆发,这种做法应当说是全球化的产物。那么,全球化本身是否是个坏东西? 或者,当前出现的问题是经营管理不善以及错误决策造成的后果?

● 这显然是一个决策错误和经营不善造成的问题。我相信,如果全球化的鼓吹者说,全球化可以使许多人富起来,那他们就说对了。这一点在世界一些地方确实做到了,只要看一看中国和印度就会明白。这两个国家的人口加起来有 24 亿,却实现了历史上从未有过的经济增长。尤其是中国,不仅利用全球化的市场取得了经济增长,而且使数亿人摆脱了贫困。然而在其他地方,全球化却带来了灾难性后果: 穷国与富国之间的差距总体说来比任何时候都大。同样毫无疑问的是,全球化给许多发展中国家的环境造成了灾难性的负面影响。批评者说,全球化违背了自己的诺言。这话一点也不错。

○ 许多思想成熟的公民说,全球化是被有意识地策划和贯彻的。这难道是一个神话吗? 您刚才所说的,听上去似乎也在暗示,大的机构跟在某个进程之后亦步亦趋,而这个过程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 像全球化这样复杂的事情,是无法由人来策划的。任何人都不能在某个高端会议上作出决定说,中国和印度应当享受这样的增长率。即使某人想这样做,那也是无法做到的。不,全球化是由世界上无数个个人共同促成的,我们更应该将它理解为一个极其复杂的进化过程。

○ 在全球化的世界经济中,今天的民族国家还拥有多少主权?它们仍然是独立行动的主体,还是成了牺牲品,或者两者都是?

● 我想,最后那种说法更确切一些。全球化被贯彻的方式,常常导致相关国家民族主权的削弱,但这本来是可以避免的。事实上,是这些国家自己葬送了独立民族国家自主解决关键问题的能力。例如,这种被我称为 “非对称的全球化”的一个方面体现在,资本市场和货币流动的自由化比劳动力市场自由化的程度要高得多。这使得相关国家无法控制货币。与此相反,企业却可以说:“你们如果强迫我交税,我就把我的产品拿到别的地方去生产。”于是,劳动与资本的力量平衡完全被扭曲。另外,人们还制定了许多世界通用的标准,尽管这些标准在某些地区既不必要也毫无意义。例如,1994年的所谓 “乌拉圭回合”谈判,就在美国的操纵下,强行通过了在发展中国家推行专利权和知识产权保护的安排。这对于那里的经济增长和技术进步有百害而无一利。

○ 毫无疑问,全球化给国家政治带来的直接后果,不仅是失业率的上升和经济的衰退。这些问题反过来又影响到大选。您是否会说,我们作为选民,今天只能在两个同样无能为力的党派之间作出选择,因为全球化进程的动力来自它自身?

● 不!虽然全球化极大地改变了政府的活动空间,但面对全球化和这样一场危机作出怎样的反应,仍然是立场各异的党派自己的事情。不过这一民主进程大多出现在发达国家,欠发达国家往往处在金融市场的巨大压力之下: 金融巨头们有时会发出明白无误的威胁,一旦这些国家在大选中选择了错误的候选人,它们便将受到惩罚。这是一个严重问题,因为它意味着,华尔街比一个国家的自由公民拥有更大的权力。

遗憾的是,在高度发达的工业国,一些党派仍然抱有一种固定的信念:只有削弱社会网络,降低劳动保障,削减工资,使企业不至于外迁,才是应对全球化的最佳办法。而我以为,这在当前恰恰是最愚蠢的办法。我们怎么能认为人们在全球化时代工资降低了却还能生活得更好呢?

与此对立的看法是,面对全球化,我们应当加强社会网络,增加对教育和科学技术的投入,提高劳动生产率。倘若富人越来越富而穷人越来越穷,那我们就绝不能允许我们的税收制度对这一趋势放任自流! 恰恰相反,我们必须运用税收这一杠杆来遏止这一势头!反正每一个政党都会参加大选,其中必定会有一些赞成这样做,而另一些无论如何都会反对。

○ 全球化似乎也损害了全球文化的多样性。经济和文化是否成了一对难兄难弟?

● 二者之间的关系同样极其复杂。例如,一方面,全球化同新的科学技术一道,使洛杉矶这样的大城市今天拥有了40 家以不同的语言服务于不同族群和文化人群的广播电视台。另一方面,世界上许多人也对人们称之为 “麦当劳化”的现象表示担忧——担心在未来,所有人将生活在单一文化之下。适应的压力与生活质量的丧失同步增长。一种全球化的消费文化将是贫乏的、毫无生气的,我们必须认真对待这种忧虑。

○ 今天,消费品确实日益淡化了人们的文化认同。那么,文化认同在关于全球化的争论中究竟起到何种作用呢?

● 文化认同不仅对于人们创造性地应对全球化的挑战极其重要,而且还是经济增长和发展的前提条件。一个社会内在的文化纽带对于提高共同解决问题的能力是必不可少的,正因为如此,在世界银行任职期间,我曾特别强调文化认同的重要性,并制定了相应的纲领。在我看来,文化认同是成功发展的关键,有一个专业词汇叫作 “社会资本”,即人们保持建设性的良好关系并相互交往的方式。我觉得,所有国家都应当特别珍惜这种认同,保护好这种社会资本。我想,在一个全球化的世界,我们需要这种多样化的认同。我们可以是巴伐利亚人,是德国公民和欧洲人,但我们作为世界公民,却是整个人类的一部分。重要的是,我们大家在这种多样化的文化归属感中,都拥有人权。我们可以是一种宗教的信徒和一家企业的员工,但绝不能相互排斥。一个成功的社会必须促进文化认同的多样性。在运行良好的社会中,所有的文化族群都应该和谐相处。

○ 您是否主张全球经济应当经历一次道德和伦理转型,以便更好地服务于所有人? 在《全球化的机遇》一书中,您曾将新自由主义,即把我们推入危机的新自由主义,形容为一艘几乎无法改变航线的战船。

● 新自由主义的市场原教旨主义从来就是一种服务于特殊利益的政治教条。新自由主义好似一只装满各种方案的魔术袋,它建立在原教旨主义的想象之上,以为市场可以自我调节,资源可以有效利用,利益服务于公众。这种市场原教旨主义构成了 “撒切尔主义”、 “里根经济学”和所谓 “华盛顿共识”的基础。私有化、自由化、一意孤行推高通货膨胀的独立中央银行等都被强化。

至于经济理论,它从来就不屑一顾——这一点就发生在我们眼前。此外我们也应该明白,市场原教旨主义并非建立在历史经验之上。从这一事实中吸取教训,或许能让我们透过目前笼罩在世界经济之上的这片阴云而看到一缕阳光。

○ 如此说来,面对危机,您看到了变革的机遇?

● 应当看到,公开质疑新自由主义是否有效的党派在许多国家掌握了政权---拉丁美洲就是例子。世界上到处都有选民在用他们的选票明确表示: 不,我们不相信它,它将给我们带来损害! 即使一些机构如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工作人员,也不那么自信了,至少他们已经开始怀疑自己的信念是否正确。1997 年,当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将资本市场自由化时,我曾问他们:“在采取这一措施之前,你们难道不应当先做一番调研吗?”“不,”他们说, “用不着调研,我们知道肯定能行。”2003 年,当调研不得不进行时,事实已经证明,资本市场的自由化并未像他们所预期的那样,促进了经济的增长; 相反,这个系统变得更加不稳定了。到了2008 年,再也没有人能够对这场大萧条视而不见。尽管许多机构的人仍然死抱着旧的教条不放,但他们至少已经开始怀疑自己的做法是否正确了。

○ 这意味着,人们不再相信那个关于可以自动调节一切的 “无形的手”的神话了,而是认识到,倘若要把这只 “无形的手”真正变成一只 “公正的手”,调控就必不可少?

● 完全正确! 在这一点上必须强调,对于全球化的市场来说,国际贸易既不自由,也不公平。现行的贸易规则是极端不对称的,富国的利益凌驾于穷国之上。最贫穷国家由于现行的贸易规则,日子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艰难。只要看一看所谓的 《北美自由贸易协定》就会明白,这个协定与自由贸易毫不相干。假若事实像这个协定所声称的那样,那么它便应当写上: 我们取消我们的贸易补贴,你们则取消你们的; 我们拆除我们的贸易壁垒,你们也拆除你们的。

然而事实上,这个协定虽然有几千页之长,但 “自由”一词仅仅出现在它的标题中。把这个文件称为 “贸易指导方针”也许更加合适,因为它只不过促进了有利于工业国的对外贸易。我们从来就没有真正实行过 “自由资本主义”,有的仅仅是政府的财政补贴,所谓“自由市场经济”不过是一个神话而已。

○ 那么,怎样才能把所谓 “自由市场”转变成 “公平的市场”呢?

● 首要前提是必须承认,我们今天所实行的,是与自由贸易背道而驰的、完全不对称的、歧视发展中国家的贸易规则。假如我们看到这种规则的缺陷,就可以着手去完善它们。不过这需要公民运动的介入。在发达国家,全球化首先是由跨国企业推进的,它们当然会为自己谋取最大的利益。普通公民决不会知道这对于他们意味着什么。这一点必须改变---在这方面, “第三世界”国家走在了我们前面,因为它们对全球化带来的后果有惨痛的切身体会。如前所说,这种规则既不自由,也不公平。

○ 全球化的推手们也已经把环境和气候变暖问题提上了议事日程。通过新的贸易协定,我们能在制止无节制地掠夺自然资源、减少温室气体排放方面做些什么?

● 我们今天所需要的,无疑是一套有约束力的、全球性的反对摧毁环境的规则系统。全球气候变暖肯定是最紧迫的问题。就在不久以前,我还主张就布什政府拒绝减少温室气体排放的行为采取经济制裁措施,并为此做了辩护。在WTO 的规则框架内,我们完全有权采取这些措施。我们所需要的,是一个“有行动意愿者的生态保护联盟”,做正确的事,并确保那些反其道而行之的人无法得逞。我相信,我们可以度过金融危机的难关,即使改正错误的进程可能被延缓。

但是,在应对气候灾难方面犯下的错误是不可逆转的。金融危机是由房产市场的信贷泡沫引起的,而这种泡沫的前身则是“网络公司泡沫”。我们不能用新的泡沫来取代过去犯下的错误。我相信,只有加大投资,向一种几乎不排放二氧化碳的经济转型,才能保证今后数十年的稳步增长。因为这才是一种真正可持续的、能提高生活水平的增长。而我们迄今为止所走的羊肠小道,是不可持续的。

○ 可是,这难道不需要一种“全球治理”吗?

● 为此,我所领导的联合国专家组建议成立一个“全球经济协调委员会”,不仅协调各国的经济政策,而且评估当前的实际形势,发现全球的制度性缺陷并提供相应的解决方案。例如,我们急需一个“全球金融市场调控机构”,以它的权威来扭转调控措施一再流产的局面,防止又一次崩溃的到来。此外,有组织地解决危机期间一系列国家丧失支付能力的问题,也是极其必要的。

我们还应该帮助发展中国家找到解决它们的债务问题、改善其资本管理的办法。这个委员会的重要任务还包括创建一种新的储备货币。美元已不再能扮演这个角色。今天,谁也不能将大笔资金储存起来应付更加动荡的岁月——除非当前的局面变得更加糟糕——而且,这样一种政策将导致穷国几乎无息地将自身发展急需的资金输送给美国。所以,专家组要求建立一种“可操作的”、抗通胀并易于推广的全球性储备货币。

○ 您也建议达成一项反垄断的国际协定,并成立一个贯彻这一协定的全球执行机构,这是否可行?

● 不错。我们需要它,因为我们今天第一次面临全球垄断现象。像微软这样的大公司,在第三世界比当地政府还要强大,一旦微软威胁要撤出这些国家,穷国除了屈服没有其他选择,因为没有微软的软件,它们根本无法生存。这反映了这种垄断难以置信的强大。即使有人不愿意听,但事实是,抵制这种垄断的唯一出路在于全球联合起来反对它。我们需要一种全球的权威,来保护经济竞争。

○ 您所表达的某些观点,可能让人认为,您是ATTAC 组织 ( 一个反全球化组织,全称为“征收金融交易税以援助公民协会”——译者注) 的成员。您同这些虽然在语言表达上不够严谨、但却赞同您的许多主张的社会运动有何关系? 这些运动的成员常常涌向大街,声嘶力竭地宣传您的观点。

● 公民运动在将我们这个全球系统暴露出来的问题转化为公众意识方面,扮演着极其重要的角色。抗议只是一方面,解决问题却是另一码事。我认为我的作用就在于,揭示隐藏在我所建议的改革思想之后的经济规律。公民社会的任务应该是促使这些思想得到贯彻。我们努力的方向其实是一致的。

○ 您一再强调,希望全球化取得成功。那么我们今天是否应该既充当旧制度死亡的见证人,又扮演新世界诞生的助产士呢?

● 这个比喻非常恰当。迄今为止的这个制度已经失效,面临巨大的问题,已经走入死胡同。然而,我们不应当等旧制度死亡之后再考虑应该做些什么,而必须在不可避免的灾难蔓延开来之前就看到问题。我坚信,另外一种更加公正的全球化不但在发达国家而且在贫穷国家也是可能的。在上世纪20 年代的经济危机之后,世界曾需要经历15 年时间和一场世界大战之后才能坐到一起讨论引发经济危机的全球金融系统的弊端。

我希望,这一次不会用这么长时间——因为如果那样,由于全球紧密联系的经济关系,我们需要付出的代价就实在太大了。

(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 章国锋 译)

责任编辑:godstear4u
来源: 国外理论动态20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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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
2014年12月28日 ~2014年12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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