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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千帆:中国需将领土诉求融入国际法秩序

2012-07-18 13:01:33 评论: 字体大小 T T T
我要强调天则所开这个会有多重意义。一是领土纠纷以前只限于政府宣传部门发话,国内根本不允许讨论。这么大一个国家,这么重要的事情,只能有一个声音,这是很危险的。对领土问题,中国历来喜欢上纲上线,动辄就扣“卖国主义”高帽,弄得人人自危,好像越激进就越“爱国”。

我不是搞国际法的,对南海问题也没有什么研究,所以只能说说处理这类问题的基本态度。首先,我要强调天则所开这个会有多重意义。一是领土纠纷以前只限于政府宣传部门发话,国内根本不允许讨论。这么大一个国家,这么重要的事情,只能有一个声音,这是很危险的。对领土问题,中国历来喜欢上纲上线,动辄就扣“卖国主义”高帽,弄得人人自危,好像越激进就越“爱国”。理性决策的前提是公开自由的讨论,各种观点都摆到桌面上来,也许最后还是谁都说服不了谁,但是至少形成多元的观点。这才是正常的,才能防止激进的非理性决策。

二是天则所一般被认定为自由派,而自由主义一般更关心国内人权,对领土主权问题不太关注;事实上,理想主义者甚至认为自由是“无国界”的,这种态度很容易被那些是非不分的“左愤”们指责为“卖国”。好像只要一触及领土问题,“誓死捍卫”就是爱国,坐下来心平气和讲理就是“卖国”、“叛国”。这也是极不正常的,甚至极其危险的。虽然国内的多数“爱国主义”都是要打引号的,它还是一个很重要的旗号,不能让一群别有用心的人垄断和任意玩弄。在现行制度环境下,话语体系本来就已经失衡;本来可以讲话的人不出来讲话,话语体系就会进一步失衡,网上到处都是“左愤”的喧嚣。所以今天研讨这个问题,也表明自由主义者对主权和领土问题的关注。表明学者也可以在比较敏感问题上发表自己的意见,包括在座意见似乎也不一致。这本身就是好的健康的现象。

三是对敏感的领土纠纷形成客观、公允、宽容的公众意见。在座有学者认为这个问题不能谈,一谈就被激进浪潮淹没,我说还不能不谈,虽然谈有谈的风险,我个人也不是很乐观,但还是要谈。幸好黄岩岛只是个离中国相当远的一个小岛,这次的南海问题只是一个小问题。现在遇到这个小问题不谈,将来遇到大问题更不能谈。政府不敢谈,民众不想谈也不愿听,那就很危险了。这种事态如果持续下去,很可能让我们的改革走向一条歧路。其实南海也不是第一次出事,每次中国边界发生任何事端,都会有激进的“爱国”情绪出现。我们这种倾向可以说历史悠久,自鸦片战争以来就一直如此。当然,一百多年来,中国人自信心长期受挫,这种心态可以理解。我记得人大教授张鸣把中国人的百年心态比喻为“怨妇”情结,倒是挺贴切的。一遇到领土纠纷就喋喋不休,好像又是“帝国主义”来欺负我们。这种心态其实是弱者和病态的表现,是和一个文明大国的地位不相称的。当今中国需要摆脱弱国心态,用正常的国际法治渠道主张自己的领土诉求。

我是希望通过自由讨论,锻炼我们人民的理智和宽容,不要一谈领土就上纲上线、马上进入“爱国”“卖国”的争论,这种氛围不可能产生理性的国际政策,也体现不出一个大国应有的风度。我想,中国经历这么多年发展以后,今天应该改变一下这种弱者心态。然而,我们长期的宣传教育,尤其是历史教科书的片面描述,让我们绝大多数公民都有这样的心态,包括大家碰到的出租车司机都是这样。激进的“爱国主义”情绪甚至把我们的对外政策给“绑架”了,即便政府要温和处理都下不来,唯恐被人指为“卖国”,好像在国际上表现得越“牛”、越蛮就越得人心。在对外问题上,今天的政府发现自己坐在一堆干柴上,但这个柴火是它自己堆起来的,是官方长期的左倾宣传和教育模式造成的。在特殊的冲突环境下,这种模式是会出大事的,德、日殷鉴不远。对于这个问题,一个有长远打算的政府需要深刻反思。

中国作为一个大国,在国际政治上要有气度。尤其是在处理本国领土问题的时候,要体现出大国的风范。这倒不是说中国要一味退让,而是要有一个基本态度,那就是要讲理。不能因为涉及利益就不讲基本是非,不论是不是我们的,只要政府表过态就要无条件、无原则坚持,提不同意见就是“卖国”。如果确实是属于自己的东西,当然要寸土必争,但问题是首先要按照公正的规则确定这是自己的,而不能因为自己想得到这个东西,就不顾是非硬说是自己的。如果你和邻居争吵,硬要不是你的东西,别人会怎么看待你呢?在这个问题上,我们的民众不太习惯讲理;只要谈到中国和其它国家之间的纠纷就马上站队,自己当然是对的,“胳膊肘不能往外拐。”我不是说他们的结论是错的,黄岩岛也许就应该是我们的,我是说这种思维习惯不太好。

在这点上,我不同意有些学者主张的,国际政治就是丛林规则、弱肉强食,权力较量压倒是非、决定一切。尤其是学者首先要讲理,而且要帮助国民建立讲理的习惯。如果连学者都“屁股决定脑袋”,是非不分、蛮横无理,只要自己认为有利的就赞成、不利的就反对,那么整个民族还有什么希望呢?而且不要以为国际政治、国内政治可以分开,一个在国际上不讲道德的民族,国内政治也不可能讲道德,就和一个在外不讲理的人回家也不会讲理一样。

怎样才是讲理?讲理首先要讲规则。中国作为大国,在处理领土问题上应该尊重通行的国际规则。我们经常拿出的道理,有些其实是站不住脚的。譬如我们经常说历史上这块地方属于我们,但是历史上的主权归属往往比较含糊多变,而且即便有定论,历史也不能决定一切。不是说这个地方以前是你的,所以现在一定还是你的。这样讲的话,许多道理是讲不清的,也就难怪说服不了其它国家或地区。照理说,以前越南、朝鲜、蒙古都和中国发生过隶属关系。我去河内,看到它的一个李姓皇帝穿戴都和中国的县官一样,他的位置就是唐代皇帝册封的,但你现在能因此而向越南要领土吗?既然历史不能决定一切,究竟什么是决定领土权属的标准?那还是要按照国际规则。中国要做一个负责任的大国,首先要尊重国际规则。如果公正的国际规则明确地告诉我们领土应该属于谁,那么无论这个结论是否符合我们的利益,我们都应该服从,就和你即便官司打输了也得服从法院判决一样。

当然,这里有一些必要的前提。首先,国际法规则必须对各国是平等的、普适的、公正的,不能歧视我们,“不平等条约”当然是不能接受的。我不熟悉国际法,但是这个方面似乎问题不大,现在好像没有什么专门针对我们或少数国家的国际规则。当然,有些国际规则可能是西方列强主导制定的,也许对于中国等发展中国家不利。即便如此,只要没有在表面上歧视中国或体现明显的不平等,那么我们原则上就应该按照国际法、海洋法来处理争端。如果我们对国家规则本身不满意,应该通过积极参与和谈判来修正国际法秩序,让国际规则变得更加公正合理。

其次,在争议双方就国际规则的解释和适用不能达成一致的情况下,应该交给一个有公信力的国际法裁决机构做出最后的判断。当然,前提也是国际法庭等机构的组成是有代表性的,不是由少数发达国家主导。我对这个方面不够了解,国际仲裁机构是不是有明显歧视我国利益的倾向,似乎是没有。总之,我们应坚持一套相对平等的、没有歧视的、普遍适用的规则体系,以及以公正的方式组成的国际法庭。只要国际法规则并不歧视中国,国际法庭并不具有明显的政治或国别偏向,那么我们就应该通过国际法治秩序解决领土边界争议,就和我们早就加入WTO并服从国际机构的裁判一样。

当然,国际政治是要进行成本—利益权衡的,但我还是认为利益不能压倒规则。尤其是我们在算计利益的时候,一定要看到中国的长远利益,而服从规则符合国家长远利益,不讲规则往往是“占小便宜吃大亏”。我们搞了30年计划经济,现在知道要在国内搞法治,因为计划指令可能让一批项目上得很快,但是长远下去是不可维持的,国民经济的持续发展还得靠市场和法治。对内如此,对外也一样。在我看来,规则政治是相对稳定的,利益政治则是不安全的,也很容易误算,尤其是在决策不公开、言论不自由的环境下。譬如刚才王焱兄说到,“抗美援朝”似乎得到了“延伸的利益”,提升了中国的国际地位。这种利益也许有,但是衡量起来挺困难的,譬如我看不到它给中国普通老百姓究竟带来什么实利?相反,说它加剧了国内的高压气氛和左倾狂热倒大有人在,而后者造成了灾难性后果。这也是毛泽东一人拍板造成的。

不讲规则的后果必然是得罪邻居,最后人为孤立自己。这本身就可能损害中国的长远利益,而且也会加剧我们对其它国家譬如俄罗斯的依赖。但是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别人凭什么被你免费利用?从近代史上看,俄罗斯不是什么好东西。刚才何老师也讲了,历史上美国人、日本人、俄国人哪个对中国更好?谁是潜在的威胁,谁是值得信赖的朋友?这个问题要搞清楚。我们为什么偏偏要找以前的敌人做朋友?总之,中国传统是重义轻利,不要因小利而失大义。其实,失大义也注定要失大利。一个不分是非、不讲道德、“放利而行”的民族看起来很在乎自己的富强,其实是不会真正富强的,因为这个民族的道德状态不配,就和你看到一个素质很差的暴发户开着高档车很不协调一样。很不幸,上帝还是公平的。

面对有争议的领土问题,明智的判断不外几种。如果国家有实力,直接拿下来当然最简单;或者当地人觉得这个国家对他有保护作用、对他有好处、愿意归属你,也没有问题。但我们是否有这种实力?是否有这种“魅力”?如果都没有,在这个时候还是按规则办事比较以理服人。现在既没足够的实力,更没有魅力,还不按规则出牌,和一个小国吵吵囔囔,很没有大国的面子。实际上,即使美国搞的也不纯粹是霸权政治,否则为什么还有那么多小国愿意追随它?我们自己的古话说:“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现在是反思自己的时候了。

自鸦片战争以来,我们的基本心态是一脉相承的民族主义意识,但是情况有了大的不同。鸦片战争毫无疑问是别人侵略,我们被动挨打,现在我们有了一定的实力,可以走出去了。在这种情况下出现领土争端,我们该怎么看待这个问题?当然一方面是利益成本的权衡,包括短期利益和长远利益多方面的权衡。但是利益算计是很复杂的,而且在瞬息万变的国际形势下结果很不确定。所以遵守规则还是一个最确定、最安全、内外都最有秩序因而对中国最有利的局面。

中国作为一个大国,一个有14亿人口的国家,肯定要在世界上长远立足,所以要有长远发展的考量,为此一定要融入国际法秩序。我们知道国内搞市场经济要靠法治,那么国际纠纷同样不能没有章法。用国际规则来处理南海问题可能对我们时下不那么有利,但是很可能在处理其它问题上对我们长远有利。毕竟,遵循规则对我们来说是最安全、风险最小的。更何况我们虽然比以前强大,但是相对美国来讲实力还是比较弱,法治正是为了弱者设计的。老大靠实力说话,不需要法,但是弱者需要法保护自己。我们国家需要从长计议,确定一套我们可以接受的公正规则,当然基础是目前已有的国际规则,然后一次性解决问题。不要再像这样,每次一有风吹草动就掀起一阵轩然大波,这对于改革的大环境很不利。也很容易受到别有用心的利用,就是刚才章润讲的,“不想让你关注中南海,所以让你关注南海”。

这表明中国自从鸦片战争以来,危机的根源一直没有消除。今天中国的“崛起”让其他国家包括周边国家担心,也是有一定道理的。说实话,我们国内政治没有搞好,就不要去忽悠国际政治,这样搞不好的。从迅速崛的德国、日本来看,最后都是灾难。国内和国际政治搅合在一起,会把两种劣势凑到一起,相互放大。国内问题搞不好,政府有压力,很容易想点子弄出点国际事件出来。所以我不主张过分鼓吹实力政治或者权力政治。一方面,我们恐怕还没有这个“实力”;另一方面,这样风险很高,最后结果很可能是灾难性的,不只是对其他国家,主要还是中国自己倒霉。德国、日本走法西斯、军国主义道路,最后倒霉的是它们国家的老百姓。

我们国家至少某些政府部门的脑子还是好使的,处理国际关系的态度比较理智冷静,尤其是外交部跟军方等强硬立场不一样。但是它在中央总体协调中很可能处于下风,同时面临国内的舆论,都唯恐不够激进。刚才章润讲到南海问题上国民普遍关注,政府也有点引入公共理性的意识。我觉得,对于这类问题中国从来不缺乏关注,缺乏是理性关注。中国社会长期处在“爱国主义”教育熏陶下,所以在这类敏感问题上是没有什么公共理性的。

南海问题如果当做突发事件处理,有关部门不让评论也许能一时解决问题,但我觉得是治标不治本,下次碰到还会是问题。我的观点是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现在的问题是政府一贯的强硬立场对民众影响很大。解决南海问题的关键在于政府转变既定论调,将领土诉求融入国际法秩序;民众则通过理性交流对话,转变激进的国家主义情绪。如果政府真的明智,就应该以更有建设性和更加积极的方式引导公众,就要把这个事情原原本本说清楚,包括它的历史原委、各方观点,尤其是与我们对立的观点,譬如菲律宾为什么这么看待黄岩岛,通行的国际规则怎么解决这类问题,以及以前各国处理这类问题的先例。这些要对国民讲清楚,至少一部分国民会理解其中道理。因为我们长期接受的“爱国主义”教育,目前不能做出理智判断也可以理解,但是如果完全禁止讨论,以后肯定会出更大的问题,所以这不是解决这类问题的长远之道。我们要把不同的观点呈现公众面前,由他们自己判断。譬如腾讯对某些问题会把正反观点都列出来,这种方式比较好。这次天则所开这个会,在座的学者立场也不同,但是都有发表独立观点的自由,希望这种交流是理性解决中国领土问题的开始。

责任编辑:宋歌
来源: 四月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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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12月28日 ~2014年12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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