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手联弹》章诒和的一唱三叹和贺卫方的外圆内方
如果说章诒和与贺卫方先前的文章是麻辣川菜，那么，这二人合著的《四手联弹》就是江南小点，滋味冲淡了许多，细品，却不寡淡。这是一本当下最时兴的图文 书，照片是用小DC拍的，少了单反的锐利与层次，捕捉的是瞬时感受，如航拍的皑皑雪山、秋日的金黄胡杨等等，可谓法学教授贺卫方的玩票之作。习惯了贺氏犀 利的人，难免会有心理落差，嚯，这以笔攻伐的山东汉也有博雅闲散的一面！众说纷纭的支教新疆事件，在他，倒有了“悠然见天山”的意思。可见，在外人看来不 利的因素，在当事人却不尽然，外人看来是利好的，在当事人也未尽然。
有人诟病这书就是一堆游记、回忆文、状物文和风俗札记的堆砌，要是一路这样批驳下去，倒也酣畅，但接着就峰回路转，絮叨起它的好来，实在让人难受。要我来 说，在章诒和写仙人掌与沙子的文里，一心要嗅出《往事并不如烟》的芥末味，是缘木求鱼；要在贺卫方游庐山、品建筑的小品里聆听铮鸣声，也是找错了地方。枕 戈待旦的兵士，也有看着星空出神的时刻。若某人日复一日奔走呼号，置人性最柔软的东西弗顾，倒真要留心再留心。
按经验，板着脸讲严肃的话题，只需要高强度的训练和未泯的良知，这都是后天之力，可以补救，也可以包装；私底下的闲话，更能看得出一个人的真性情。偏颇地 讲，再高明的学者，要是对日常札记不感冒，他的著作就不可全信。鲁迅的檄文我爱读，经常读的却是他的家书、情书。鲁迅曾在信中向许广平发誓“不看班上别的 漂亮女生”，令人莞尔！写这等话，对以写字为业的人，是非常难的，要真性情、真胆识，不伪装、不怕出丑，这不是后天能充电的。随笔考验功底，稍不留神，就 会浅薄。所以，写“闲文”不容易。
一般来说，做惯了大菜的厨师，猫在自家厨房煮碗面，也不会失水准。这和政治家不同，后者纵然汇报报告无数，也不敢担保写张便笺不犯低级错误。章诒和的专业 是做戏曲研究，浸淫在戏文与胡琴中久了，文字也咿呀起来，节奏感极好，遣词也极讲究，对旧人旧事实在有一种特殊癖好，为叶盛兰、尚小云、言慧珠等一代名伶 作的《伶人往事》就是该嗜好的精彩演绎，但更惹人注目的是她的爽直。
在《四手联弹》中，这年过花甲的老太竟不避嫌地喊出：“若生在明清，就只嫁张岱。”写张伯驹，“有人说，张伯驹的成就很大部分来自于钱。那么，给你一百亿 试试，能识别宋画吗？能唱诸葛亮吗？能填《金缕曲》吗？”写迈克·杰克逊，“什么叫天才？天才就是不正常的人。连这点起码的道理都不懂，还能有天才吗？即 使有了，也会把他掐死，闷死，骂死。”写歌手陈琳自杀，旁逸斜出一句：“人生的痛苦，有时候不一定是自己遭遇的失败，而是他人无端的成功。”乍看，有张爱 玲的尖刻，其实，是凄凉的大实话。这书头一节，清一色的新疆游记，章对那西北僻远之地情有独钟，在一个访谈里，她告诉记者，当到了新疆，见识了纯粹的自 然，“我和贺卫方讲我都想把衣服脱光躺在那儿。”有趣的老太！读《宫女谈往录》，至宫女被姑姑(老宫女)当牛马使唤一段，她感慨道：“原来奴才的劳动不只 是‘奉献’给主子，也‘奉献’给她们的同类，而所受的痛苦，也不全部来自主子，也来自于同类。”结合她在去年4月《南方周末》发表的《卧底》以及由此上身 的笔墨官司来读，更觉深意。
章诒和率性为文，贺卫方仰赖理智。对贺卫方，我所知不多，印象最深的是早年的短文《复员军人进法院》，对他的工作调动风波有些许了解，也知道他的网名“守 门老鹤”的来由——《三国演义》第三十七回“司马徽再荐名士 刘玄德三顾草庐”，其中，形容诸葛亮住处就是“叩户苍猿时献果，守门老鹤夜听经”。除此，就不甚了了。贺卫方在“联弹”中的表现，有提神的功效。从迈克· 杰克逊的死，他谈到言论，“历史表明，对言论自由的压制往往起始于对那些低级庸俗言论或信息的封杀，在某些情况下，这种封杀还可以得到一般公正舆论的赞 许。”看建筑，他发现国家建筑往往宏大，而民宅往往渺小，“如果说，民主体制下的这个结果来自民众对于国家伟大的想象的话，那么，专制体制下则来自于统治 者把建筑当作震慑子民及外人的权力修辞术。”本书中，贺氏最让人捧腹的文章当属《汉语拼音与威氏拼音》，貌似学术文，其实门槛很低，学过拼音与初级英文的 人都能领会。
我最中意的，是《乡事偶拾》中写他的家乡——山东胶东沿海一个叫姜格庄的村子——从上世纪70年代的“大红大紫”到重归沉寂，朴实隽永，又像极寓言，沉浮 世态浓缩在千余字中。“先进村庄的另一壮举是普及了高中教育。不过，那是一种劣质的普及，把原先初中学历的学校提升为‘九年一贯制’的层次，教高中的老师 都是从前教初中的那些。”在今日，这样的“先进”、“普及”也屡见不鲜。
相较章诒和的一唱三叹，贺卫方的外圆内方更对我的胃口。序言中，章诒和高调宣示：“世俗，趣味，随意，是我们的宗旨。无政治，无思想，无锋芒，是图册的特 色。”他俩似乎对这“有中国特色的宗旨”亦步亦趋，最后结成了这本集子。我想起了陶渊明，即便是他，还谨记着先师的遗训“忧道不忧贫”，只是出于重重障 碍，才“瞻望邈难逮”。章、贺都是“有故事的人”，联手闲弹一回，并不表示以后真会“长吟掩柴门，聊为陇亩民”。至于这书的风格，贺卫方也在一些场合聊起 过，“大多是委婉的和讽喻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