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抄书：施林克《周末》

太阳首先将大宅前的那棵橡树的枝头照亮。那些栖于枝头的鸟儿，天蒙蒙亮就开始叽叽 喳喳，现在更是喧哗起来。乌鸦唱得特别带劲，并且持续不断，把睡在房角屋子里的人吵醒，而且令他再也无法入睡。阳光从大宅对着马路的一面移开，照到了宅后 的另一棵橡树，照到了花园房和那些果树，照到了溪水。阳光也照到了花园房北墙连接的简易房上。玛格丽特想用这个简易房建一个带院落的养鸡场。她喜欢被公鸡 的打鸣声唤醒。

如果忽略那些鸟儿，这里的清晨是很宁静的。村子里教堂的钟七点才会敲响，公路离得 很远，铁路就更远了。从前，一大清早就会有农业合作社的车辆出发去干活，有那儿的牛栏里的奶牛发出的哞哞声随风传来，而如今，这些合作社早已不复存在；合 作社的牛栏和棚屋全都空空荡荡，土地被承租出去，由邻村的一个庄户在经营。村里的住户，凡是有工作的，工作都不在本地；他们星期天晚上启程，星期五晚间回 来，星期六和星期天的早上都睡到很晚。

早晨很安静，早晨也很感伤——中午和晚间，上午和下午也都一样。不仅是秋天与冬天 里感伤，春天与夏天里叶都感伤。这是那种高高的天空和辽远的、空旷的土地的感伤。放眼望去，只见树木、教堂钟楼、电线杆和电缆，除了它们还是它们，远处没 有山，近处没有城市，没有任何东西界限它们，以制造一个空间感。这景象令人目光迷失、无可着落。而目光漂移的来访者随着这目光将自己交付了出去，不由心生 感伤，同时又不可抗拒地被一种渴望攫住，要沉潜于其中。让自己就这么迷失一回。

在这里出生、长大、准备开始从事一种职业、建立一个家庭的人，不得不面临选择。留 下还是离开。在这片天空下，在这场空荒里，卑微地留下，还是不惜异乡生活的代价，发展壮大起来。即便有人不是有意识地做出选择，也会感觉得到，留下来便意 味着，生命在其尚未真正开始的时候就将变得卑微，而离开不仅是把一个地方，而且是把一种人生丢在了身后。然而，这种人生小小的截断面却是充满美感的——所 以才会有人又来到这里，在这里买房子或者购置农庄，到周末便将自己委身其中。虽然这个小小的截断面也充满了丑陋，却于他们无碍。他们不觉得单调，没有发现 他们所做的事是同样可以放弃的，没有变得怠惰，没有气愤不平，没有沉溺于酒精。

从前就一直如此。一直都有人留在这里，有人离开，也有人部分时间生活在大城市、部 分时间生活在乡村。一直就有沉潜于其中还是起身出发的问题，一直就有些人能够享受感伤，而并不在其中陷落。玛格丽特知道哪些论调，所谓这片位于大城市和大 海之间的辽阔、空旷的土地正在衰败，这样的议论令她生气。她不认为从前这里的情况比现在还，无论是社会主义期间，还是在她所了解的容克大地主的治理之下。 她不相信政治和经济制度在当时有多重要。感伤才是重要的。是感伤塑造了这片土地和人文，它的影响甚于任何其他东西。

玛格丽特在于这里相邻的一个小城长大，然后奔向柏林，永远不想再返回。她要学习外 语，游往远方，在远方留下。然后最后她又搬回到这里，开始时只是为了过过周末，后来便连续几个月在这里生活。她不无迟缓地沉潜进来，或者说尚未完全沉潜进 来，因为她和克里斯蒂安娜在城里还有一个公寓。然而她的花园房，她的溪边椅子，她的长时段漫步，她的翻译，她的独处——这是她曾经逃开的卑微生活的一种形 式，她知道。她憎恶感伤，每当她因此而忧郁时。但是多数时候她喜欢感伤。她甚至相信感伤能够医疗人。将自己交付于这片高远的天空和辽阔、空旷的土地的人， 也会将他的痛苦交付出去。玛格丽特对这场和老朋友的聚会有疑虑，不知道这是不是个好主意。但是她确信，克里斯蒂安娜把从监狱里释放出来的约尔克首先带到这 儿来是对的。也许他会把自己的病交付出去，其他人也同样。

——伯恩纳德·施林克著《周末》，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年12月第一版，P83-85